第十二章 悔
龍壢熙像泥塑木雕,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眼裡充斥著痛苦與壓抑,說不出心裡滿滿的、是什麼感覺,糖鹽薑醋全倒在一塊兒了,五味雜陳。
再看一遍陸茵雅的信。
菟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她——怎麼說?」冷凝的音調在寂靜的夜裡響起,冷硬得連他自己都認不出。
「王妃說:『因為王爺苦,小時候,他沒有娘在身邊呵護,沒有爹爹疼惜愛憐:長大後,心愛的女子不愛他,滿腔真心沒有人視若珍寶,世間總要有那麼一個人願意為他付出,才公平。』」幾句話,掀起他胸中的洶湧波濤,為什麼偏偏是她,一個他沒放在眼底、心底的女人知道他苦?為什麼只有她看見他的真心,為什麼苛待她的龍壢熙,有權利得到她的付出?
陸茵雅,她是傻子嗎?
難道到現在她還不明白,他娶她只是一種手段?他用一場不甘心的婚禮,來換得父皇一句承諾。與她成親,只是為了把楠楠帶到自己身邊的捷徑,而她對他唯一的價值,是陸茵雅三個字所代表的背後意義。
好,就算她是傻子,她猜不透、看不懂,但成親多年,他的態度還沒讓她弄清楚,他根本不在乎她?
不看重她?若非陸家的勢力是他所需,他豈會吝惜筆墨,寫下那麼一封休書?!
她說對了,他恨她!恨她讓他晚了儇熙一步,以至於楠楠愛上儇熙;他恨她沒把楠楠牢牢關在王府裡,讓她有機離開自己;他恨她的手段和嫉妒——他把所有的罪通通歸咎到陸茵雅身上,彷彿這樣才能顯得自己沒有那麼糟糕,顯得他並沒有輸儇熙太多——他不願意承認被儇熙比下去,不願意承認喜歡的女子只對儇熙一心三思,不願意承認就算他早了三、五十步,也得不到楠楠的感情。
他痛恨自己敗得一塌糊塗,不認輸的龍壢熙以為把錯誤歸到陸茵雅頭上,就可以減輕對自己的厭惡。
真是厚道呵,龍壢熙。他譏諷地露出一抹嘲笑。
我傻傻望著你,眼睛一瞬不瞬,心底反反覆覆著同樣一句,這男人,我喜歡、我愛、我要!
他想起童年時的陸茵雅,小小的身子擋在他身前,她的個頭才到他胸口,可那樣趾高氣揚地展開雙臂,對宮裡的老太監大吼——「呵,這宮裡現在全由太監作主啦,奴才竟然敢爬到主子頭上,對主子大吼大叫,這算什麼?是不是宦官亂政,我得回去問問爹爹,報上名來,你叫什麼?」他很想笑,這種事和宦官亂政根本扯不到一塊兒。
可她的氣勢就讓人矮上一截,那個太監仆地伏在她跟前陪笑臉。「小泵奶奶,您就大人大量饒了我,往後奴才再不敢僭越。」
「那最好,要是讓我再撞上一回,我就去告訴皇太后,這後宮得整頓整頓,免得奴才一個個把自己當皇帝,連皇子都看不在眼裡。」她把人嚇跑了,才拉起他的手說:「不管旁人看不看重你,你都得看重自己,今日他們敢欺凌你,定是見你母妃護不了你,不怕,端起皇子的架子,誰敢對你大聲說話,就像方纔我那樣兒,把他們嚇跑,日後他們就會長點眼色,知道你是個不受氣的主子。」那時,她粉嫩嫩的臉頰因為生氣,染出一抹紅暈,小臉紼紅、神情天真,晶亮晶亮的雙眸帶著嬌憨,好像天底下的事都不足為懼。
可憐呵,昔時橫波目,今做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他的心臟劇烈收縮,手腳像被誰牽了線頭,一步步被支配著走往窗前,一陣風襲來,忍不住地,他打個寒顫,這才發現衣衫早已濕透。
仰頭,今日天晴,月牙兒端坐在天際,那個夜裡,也有同樣的一輪明月。
那年父皇領著眾皇子出宮圍獵,陸茵雅與皇奶奶隨行,那個夜裡,她偷了一壹酒找上他們幾個兄弟,一個女孩子家大刺刺地和一群皇子們坐在草地上,說說笑笑,半點不避嫌。
務熙很喜歡茵雅,時不時偷偷瞅著她,惠熙對她開玩笑說:「我向父皇把你討來,給五弟當媳婦兒好不好?」
「婚姻大事當由父母作主,怎麼可以自己去討?這話傳出去,人人都要當我沒教養了。」她嘟嘟嘴,道學模樣讓眾人都笑了。
他私底下問她,「不喜歡務熙嗎?我瞧你們處得挺好。」
「務熙哥哥是待我挺好的呀,可和哥哥一塊兒——好怪吶。」茵雅紅了臉,柔柔的月光照映在她的臉上,帶出一抹小女子的嬌羞。然後,她擠啊擠啊擠了半天,說:「如果是壢熙哥哥,就不怪。」
「為什麼?」
「因為一命還一命呀,壢熙哥哥救過我。」當時他聽了仰頭大笑,婚姻怎麼會是一命還一命,可——原來從那個時候起,她便把他收藏入心——她很怕他的,他一直以為她怕他,沒想到那號表情,除了怕,還有另一層意義。
知道皇上賜婚,我樂昏頭了,我端莊地接過聖旨,端莊地接受所有人的賀喜,端莊地走過庭院回到屋裡。待門一鎖上,我就樂得手舞足蹈,不斷轉圈圈、不斷哼著歌兒,不斷地、不斷地對著銅鏡裡的自己說:瞧,沒有萬一吧——他的不甘情願竟然換她一個樂昏頭?當他在籌畫著如何在婚後半年內,迎楠楠為側妃時,她卻是鎖上門、手舞足蹈,不斷地哼著歌兒?
從來,他只為自己著想,他權謀算計、衡量利弊,他每個舉止都有其背後目的,包括父皇的賜婚。他不知道在自己計劃著種種狀況時,她正在度過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是諷刺嗎?那麼,是諷刺了她還是他?
賜婚聖旨下達那日,他正在丞相府,只是湊巧,雖然他事先已經知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