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為何此刻大人還要黑著一張臉呢?此案近日就能結了,是好事,不是嗎?
當魏鷹語再望向大人時,他已拾起一旁的碗筷;又望了一會,就聞那略帶嘲弄的聲音說道:
「那麼你為何會弄得如此狼狽?」
此話一出,一直默默聽著兩人對話的賈立毫不留情地朝魏鷹語那斯文但粘了泥土、與不知是擠成一團的雜草還是塵渣的臉上噴笑出聲。
魏鷹語深吸了口氣,翻出月牙衫子上僅存的一處白淨袖內布料抹抹臉,咬牙惱道:「路見不平尚要拔刀相助,眼前有人在爛泥中滑倒差點滅頂,能袖手旁觀嗎?」
江蘭舟明白自己有點明知故問,果然離京之後太閒了吧,才會覺得捉弄人很有趣。終於,眉間鬆了鬆,夾起幾樣已涼的菜,祭祭五臟廟。
大人表情和緩許多,賈立頓時心情大好,更不會放過嘲弄魏鷹語的大好機會,他嘿嘿兩聲,道:「平時魏師爺行事穩重,少有事情在掌控之外,今日也算踢到鐵板了。」
魏鷹語斜睨著賈立。早知道他們三人是烏合之眾,湊在一塊兒什麼大事也成不了,彼此挖苦倒是少不了;幾年朝夕相處,他已充分理解賈立其實不如外表木訥。「能把人平安帶回,還不能交差嗎?」
難得魏鷹語採取哀兵策略,應該是真疲累了,想藉此結束話題……瞧著那垂頭喪氣的模樣,嘖嘖嘖,賈立禁不住要乘勝追擊,務必將之徹底擊潰。「魏師爺此言差矣。從前不老是叮囑屬下凡事要有自我要求,切不可求交差了事才好;好比說那回大人差屬下回京送信,屬下中途丟了信回府請罪,那回魏師爺可是將屬下罵到臭頭——」
「我何時罵過你了?」現在回想已有些模糊了。初識那時,賈立說話可有如此咄咄逼人?魏鷹語努力憶當年。
「……也是。不是罵、不是罵,」賈立承認自己說得誇張了些。「是念到屬下頭疼了兩個月有餘。」
言下之意,賈立也想跟他槓上兩個月?魏鷹語垂下肩,朝大人求救:「跟蹤一事,我本就不擅長。」
江蘭舟眼帶笑意,誠心說著:「魏師爺謙虛了。」
……是他被爛泥沾得昏頭了,大人的本性是危恐天下不亂,怎麼他給忘了?魏鷹語閉閉眼,決定還是自救一番吧。「賈護衛這麼說就不對了,我那時是為了救你呀,你怎能恩將仇報呢?」
聞言,賈立楞了楞,不明所以然。
瞟著他,魏鷹語冷笑著解答:「賈護衛是寧可被我念,還是被大人念?」
「……」
「那不得了。」
「這……這……」賈立這了半天仍吐不出回話,只能暗自扼腕。當年娘親督促他多讀點書,他真該乖乖聽夫子講課;瞧眼前這人,不過是多讀了幾本書,竟真能每回都教他對不上話。
「唉,」魏鷹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乘勝追擊:「只怪我跟著大人的時間沒賈護衛長,官階月俸卻高過你,是因如此吧,你才處處瞧我不順眼……」
「魏師爺!」
「賈護衛?」
「你莫要自恃有好口才,便次次欺我。」
「分明是賈護衛先開始的……」
臉上是若有似無的笑意,江蘭舟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單手捧著湯碗,另一手來回撫著證物的帳鉤。
無意義的磨牙鬥嘴持續到晚膳後,直至深夜遣走了吵鬧不休的兩人,江蘭舟回到書房;而那書房燭光,燃至天明才熄。
第3章(1)
好吵。
陶知行埋低頭,耳邊有人在說些什麼,她適時應著聲,挑揀著聽。
來人正是上工初日對陶知行下馬威的衙役,此刻雖稱不上客氣,語氣卻是和緩許多,幾句稱兄道弟的寒暄後,他說道:「福平縣擱置多時的案子,今晨大人開堂結了,兇手坦承殺人。」而後又多說了些奉承大人的話,在她耳裡糊成幾道回音。
結案了。
這,似乎不是太過令人訝異的發展。
身為仵作,她從前只跟在三哥身邊幫著,未曾上過公堂;可長年下來多少也明白到一個道理,那就是仵作的工作只在惠堂裡。公堂之上,誰人冤屈、誰該填命、公道與否……並不是區區仵作能置喙。
一陣微風拂來,她停了停,側著頭想著某些事。才一會,她皺皺鼻頭,被一股味兒打斷。
身邊人影離去,隨即又一人走近。抬眼,見是魏師爺,陶知行正要起身見禮,卻被他一掌壓回椅子上,頭頂傳來較方才更沉穩的聲音,又是說著今晨大人審案之事。
好吵……
太多細節,陶知行適時點頭;怎知魏師爺說了又說、說了又說,待了許久仍不見離去,於是她逕自埋低頭。
就聞魏師爺說著:「……大人審案,首重人證物證,且絕不用刑,所有疑點決計不馬虎,全用言語問話,日審夜審,窮追不捨,讓人心力交瘁……喔,不,是一步步攻破心防,認罪認得心服口服……」
那聲音有如佛堂誦經,陶知行神遊了一陣,回過神來,魏師爺似是未有一刻停口。望著那張斯文的臉龐,不知怎地,令她想起遠在日江的婆媽三哥,於是她有禮地為他添茶。
魏師爺言謝啜了口茶,再道:「那日城外池塘爛泥堆中挖出的帳鉤,以及於兇手家中後院搜出的凶器,加上大人命人在堂上重演殺人過程,全都讓兇手啞口無言。陶仵作,你可知,原來兇手殺人念頭竟是因……」
魏師爺的聲音成了空靈回音……陶知行掏掏耳,對於審案的細節,她一向不感興趣。
從屍身上的傷處判斷,兇手必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方需以機關先行將被害人困住;兇手可能是女人,可能,是孩子。再就腰腹間的傷口角度來看,凶器向上斜插入體內臟器,以高度來看,若兇手是個成年女人,必是異於常人的嬌小,要不,多半是孩子了。
以上是陶知行所見到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