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猛烈一跳。他的存在太強烈,她避不開他的逼視,被迫承迎他的目光。
「但,不可以吃。」他繼續中斷的語調。
她搖起頭,搖得有些急,嗓音也是。「我沒吃……」像喘氣。
「嗯。」他伸手,大掌貼覆她芙頰,讓她靜定下來,兩人視線相對,他直瞅她水光爍漾的眸底。「拾心,記住,那有毒。」
拾心美顏閃動,詫異地退了兩步,鞋跟踩進花壇石縫,險些跌倒。藍獲手臂一伸,往她腰後圈,穩回她的身形。
剎那間,彷彿,他們還在跳舞,像Fred Astaire和Qinger R0gers,水遠不倦,輕盈美妙地跳著。
深紫色的夜風拂卷銅鈴狀小白花,籠罩這座露台一層看不清的神秘。
「起霧了。」他一掌握緊她微涼的柔荑,一手還攬在她腰後,維持著跳舞般的姿勢徐緩栘行。「該進屋了,拾心。」
拾心搖頭。她沒想到蘋果花嶼也會起霧,這霧沒幾秒漫得濃濃稠稠似雲團,她在微明濕蒙中,感覺自己歸返家鄉,處於荊棘海港口碼頭,聽著浮冰群擠攘的聲音。那聲音有時隆隆響,有時是唰唰唰的低沉噪音,更多時候那像一種辛酸的呻吟,在鑽蝕人心。
「天冷——」
男人將她的思緒從迷霧中拉出來。
拾心抬眸,望著他。「你上來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嗎?」相較眼神,她的聲音顯得太輕,和著霧氣飄縈。
藍獲將手覆在她頰邊。「你東西忘了。」他的指尖碰著她左耳垂。
她縮顫,低下頭,推抵他。「我沒有什麼東西忘記……」他們的身體過於靠近,比在壽宴上跳舞還近,霧色蒙不住打采的目光。他還想做什麼?宴會結束了。
今天下課了,禮儀課下課了,社交課下課了。不用思考完美笑容該露幾顆牙,不用管與人交談必須適時眼對眼作回應。
拾心轉開身,不進屋,走往朦朧飄擺的點點白星。
鈴蘭嗎?像雪珠一樣的小東西,是否有他說的漿果躲藏?她側身蹲低,翻找著,翻找著花葉之中的紅。他說是紅色漿果,有毒。她曾在人稱「綠珍珠」的無國界密林裡,目睹狼群掘食某種植物,陷入集體迷幻、目光呆滯的狀態。後來,一支慈善團體的醫學專家將那種植物研究開發成新藥,據說用以麻醉,還有抗憂,使人快樂。
大部分的毒讓生命忘卻痛苦,有些更可說是讓痛苦的生命快樂地買單。
紅色漿果,像草莓嗎?草莓正是綠葉白花結紅漿果。
「喜歡的話,摘點進去。」藍獲沒有離開,甚至攀折了滿手小白花,宛如主人,招來女僕,吩咐道:「找個適合的花器加水,擺進拾心小姐的房間。」把花交給女僕,女僕領命離去,他拉起拾心。
「我還沒找到紅色漿果。」一開口,眼睛對上他冷漠的臉龐,她後侮了。她沒學好凌老師傳授的精髓,老是太衝動,忘記按捺,忘記深思。姑且不論淑女儘管微笑傾聽,她這般莫名揚聲,像胡言,而他,抓把柄似地冷眼瞧她出糗發蠢,一派與我無關,紅色漿果非吾人所提。
拾心猝感羞恥。她怎能相信一個教人難辨認真的冷漠男人?即便他是老師,他真正的工作內容卻是在比賽說謊!
「你騙我的……」長期生長在北國,缺乏日照,白透肌膚藏不了激動的紅潮,拾心急遽旋足朝落地門走去,進屋前,她回身端站。「我沒有忘了東西。」這也是他騙她!「再見,藍獲老師。」明確道別,下逐客令。
「也祝你有個好夢。」她就是沒有這麼回應,他才跟上樓,硬說她忘了東西。
「願你好眠好夢。」她柔聲,但聽得出強調諷刺之意。
「會的。」藍獲面無波瀾。
拾心臉上慍色益發鮮明。她認為他在笑,欺侮人的那種笑,噴霧修飾不了他的可惡。拾心退進屋中,關闔落地門余留的縫,飄霧鎖困於外,彷彿她陷在水晶球裡,或者外頭才是沒有出口的水晶球。曾經,好長的時間,她迷蕩霧中找尋男人身影,那男人死去了,化成孤獨寒霧的一部分。
她等不到霧散。所以,她不等霧散,再也不等,不期待男人身影重現。扣上門鎖,拾心回房,起居間與臥室的隔門開著,她直接進去。女僕正在窗台臥榻桌置放鈴蘭,見她進來,馬上詢問主人意思。「擺這裡可以嗎?拾心小姐。」
拾心幽幽定近,伸指碰觸圓白花器。光滑的白瓷,冰冰的,如雪球,滴垂白白雪淚的雪球。她輕揩一朵小淚花,眼睛看向光束流閃的窗扉。樓下大庭院淼淼茫茫,銀色夜車撞進渾沌之中,她心頭揪疼,一陣顫慄奔竄肢體。
「拾心小姐?」女僕留意著她。「您冷嗎?要不要——」
「沒事……」虛弱的嗓音不像沒事。她閉起眸,素手拉住窗簾帷幔,女僕立即知心知意地觸控牆柱隱形鈕,讓三層遮簾掩合。
「您要泡個熱水澡再睡嗎?」
拾心睜開眼睛,看著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女僕。「茜霓——」
女僕略略一愣,像是沒預料到。
「你叫茜霓是嗎?」拾心露出微笑。
女僕點頭,有些意外這名孤高——上面說她從寒冷北國回來,性子也寒,她給人感覺確實是不愛說話、嬌冷清絕,冰山美人一個——的主人,笑起來會是這般溫暖柔煦,姣麗臉蛋都甜了。
「茜霓,」聲音同樣滿溢甜息,很親暱。「謝謝你,這個很漂亮。」她落坐窗台臥榻,掌心貼著白瓷花器的圓弧線條,臉龐低湊,秀挺的鼻尖幾乎碰著鈐蘭小花兒。「好香……」
「小姐喜歡的話,我每天都給您擺上。」沒了陌生隔閡,女僕茜霓放膽與寒冷北國回來的冰山美人小姐交談。這是她一直想做,可一直沒做的事情。除了「寒冷北國回來」的刻板印象,管家總說主僕尊卑不能忘,規矩得守不可壞。一條界線——亦為戒線,無形地捆繞言行,使她每每面對小姐不敢多說、不敢多看,舉止從此彆扭,反倒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