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筆疾飛,在厚厚的留言簿上加注圈解,滌心忙著整理手邊事務。幾千幾百條的生意往來,每筆茶葉的出貨運送,她詳加記載,希望將來接手的海棠能花最短的時間進入狀況。
眼睛酸澀,她揉了揉,雙目交睫片刻,心中不由得歎息。
她想離開,想同爹娘一起過活,陸府的擔子該交還真正的陸家人,但現下海棠懷有身孕,她若這麼走了,唉……陸夫人哀求幽怨的表情浮現腦海之中,滌心知道她是故意的,擺明要自己內疚不忍。
她是吃軟不吃硬。陸夫人自主搞了個繡球招親,無非是想逼她留下,可滌心不理這套,她表面不動聲色,暗地已有思計,招親大會照辦,但當日絕不會有拋繡球的新娘。
可是,老天似乎偏袒陸夫人多一些,海棠恰巧懷孕,這變成了對付滌心最有利的武器,人家拿幽怨可憐的眸子瞧著她,滌心便不行了。
起身捶了捶肩頸,步伐盈盈朝角落的盆栽步近,是她帶回來的白雪芽。尚不確定該如何培植,滌心暫將它護在盆內,心想,若離開陸府,這株樹芽亦會同她離去,屆時,再將它植在阿爹庭前的小茶園裡。
第二回的嘗試。四年多前那些珍貴品種教大雨沖毀,她搶救不了,還因而生了場大病。滌心撫著葉芽,記起那日獅蜂的夕陽和男子背上的溫暖,方寸的酸痛再度興起,秀眉淡淡皺著,她咳了咳,胸口的鬱結仍退化不去。
逃避。她對他有愧,無顏多說一句。只能逃避。
每每午夜夢迴,她不忘向上天祈求,要那男子平安順遂,一生歡喜。
為何仍不懂照顧自己……窗外那男子暗暗輕歎,微弱月光下,他灰衫身影晦暗不明,由沾濕穿了洞的窗紙望入,裡頭的情景盡收眼底。
偷窺非好漢行徑,但他已瞧了她一整日,再添這一筆早無關痛癢。
有感覺的是心。他眼中不自覺流露溫柔,憶及兩人之間的綿綿情意、誤解、不捨與爭執,繼又思起她的不告而別和那個教他先是發怔、而後發怒、再來發狂的繡球招親,他心跳急促已難按捺,直想衝入將滌心抱在懷裡,看誰敢來相搶。
正待移動腳步,耳邊突生勁風,他太關切廳中的人兒,竟在對方發招後才感受到來者氣息。
反手一檔,他身形迅捷瀟灑,甫交手已知對方身份,原要斂式收拳,可那人不放過他,掌風綿綿而來,逼得他出手奉陪,只在解招並不進攻。
月夜中,彼此鬥得幾回,竟是毫無聲息,他藉勢反勾扣住那人雙腕,將對方一張大臉拉到自己鼻前,溫朗眉目暫且隱居,他細瞇起眼瞪著。
「嘻嘻,大哥,我什麼都瞧見啦,你把紙窗弄破了。」大臉對他笑,用氣音說話。
武塵不語,眼神更加深沉,其中有警示意味。
「娘料得真準,你真的回來啦!為啥不光明正大走前門,盡在這裡偷瞧人家?」陸陽「威武不能屈」,只是將自個兒的頭盡量往後仰,免得同那張峻顏鼻子碰鼻子。
「今天二泉捨的事我聽說了,心想八成是你。你再不回來,滌心就被娘給嫁掉啦,到時琵琶別抱,你豈不成了傷心人?不不,是兩個傷心人,滌心那日由京城回來,剛踏進門人就暈了,大夫過門診治,說是受了風寒又鬱結在心,外加過度勞頓,所以一病不可收拾,那丫頭足足昏迷兩日,又發燒又嘔吐,嚇壞咱們一家人哩。」
武塵的手勁微鬆,臉上的神色複雜萬分。
「海棠說……昏迷時,她一直喊著你的名字。」瞧那神情,陸陽膽子更大了些,食指一伸,戳住武塵挺俊的鼻子,兩道濃眉拱起。「大哥,你怎地欺負滌心?」
風水輪流轉啊!小時候,總是大哥扯住他的領子斥責:阿陽,你怎地欺負滌心?呵呵,沒想到他也有這個機會訓人。
掐住陸陽雙腕的力道再洩幾成,武塵仍是無語,眼眉俱有柔色。
「你真喜歡人家就早早行動吧,我已知會了你,別說我不顧兄弟情誼喔。我那群朋友裡,好幾個對滌心丫頭傾慕已久,我在其中穿針引線,也省得胡拋繡球亂招姻緣,那些男的家世好、人品好、有學問有抱負,跟滌心挺相配──哎喲!」最後一聲喊得震天價響,肚子吃了武塵一記重拳。
「你、你……」陸陽揉著肚皮,戒慎恐懼地盯住武塵,「你你你……」這是近距離攻擊,若非他皮硬,肯定要肚破腸流。
來不及說話,窗戶咿呀一聲由裡推開,小小頭顱探了出來。
「阿陽,你在跟誰說話?」
「啊?」陸陽掉頭瞧瞧滌心,又趕忙掉頭回來,方才賞了他一拳的人不知隱身何處。太卑鄙啦!「這麼晚能同誰說話?我在替妳趕貓哩。」
「趕貓?」
「是啊!是只思春的公貓,爪子又利又狠,脾氣又凶又惡,瞧,牠把窗紙弄破了,急著要跳進廳裡,牠的母貓肯定在裡邊。」
「是嗎?我沒瞧見母貓,廳裡只有我一個啊。」滌心奇怪地看著他,關心地問:「你做啥捧著肚子?」
「我肚痛,想拉屎。」他說得咬牙切齒。
※※※
天氣甚好,冷歸冷,空氣中已有淡春氣息。
今早,滌心將白雪芽移至園外,她昨夜伏案而眠,不知怎地夢見了武塵,他身上的溫暖如此清晰,還有似真似幻的歎息,心一擰,在夢中竟又落淚。
是日有所思吧,因那一株樹芽勾起心中對他戀戀難捨的情意。
待得醒來,肩上正披著一件灰衫罩袍,那是男子的款式,她很疑惑,以為是如意丫頭替自己蓋上,可何來這件灰袍?而且那味道……那味道……滌心不敢細想,或者是駝鳥心態,她將這莫名之事拋諸腦後了。
迅捷地盥洗梳妝,滌心往陸夫人的廂院請安,剛繞過迴廊,笑聲已由房中傳來,想必是陸陽和海棠也在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