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廂房共有五間,一晚五個刀幣,多半供入夜趕路卻來不及在城門關閉前入城的客商和販子、農夫們歇腳,生意頗好。
那少年東家自稱丹,人人都喚他丹哥兒。
這天清晨,又送走了一批匆匆忙忙趕著在城門開啟入城的客商,丹哥兒——獨孤旦抹了抹額際的汗水,舒了口氣,露出愉快滿足的笑容。
趁著客人都吃飽喝足走光了,她回到樓上細細地打掃起幾間亂成一團的房,而後抱著重死人的床褥到後頭水井處賣力揉洗起來。
因為雇來的大娘腿腳不便,灶頭上的活兒卻做得極好,所以她便讓大娘專司吃食,打理大堂、樓上住宿的部分就自己全包了。
儘管初初開春,卻仍是春暖還寒時分,尤其是井裡汲上來的水冰冽刺骨,她邊洗邊抖著,好不容易把一堆床褥全洗淨擰乾了,高高地掛在後頭架起的毛竹竿上。
匆匆吃完了炊餅泡漿的午飯後,她又推著小板車到鄰近的村落裡買店裡所需的糧食菜肉。
村落裡的莊稼人也有幫著人家挑菜送肉到店頭的,可一擔就得多上一刀幣的走路工,她在心裡盤算了會兒,還是咬牙自己拉小板車去拖菜運菜了。
大富由天,小富由儉,所以她把手頭上的每一文錢看得比命還重。
累是累,苦也極苦,可是這種靠自己雙手掙來的銀錢、賺來生活才叫踏實。雖然偶爾在夜靜時分,她也曾幾度輾轉反側,腦中不自禁浮現他的一抬眉一揚笑,他的種種霸道卻體貼之舉,想著想著,她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了笑,心窩處格外的暖。
可是,每每笑著笑著,她眼眶就漸漸酸澀得泛起水霧,呼吸也變得緩慢沉重。傻阿旦……既是愛不起,那就該徹底忘個乾乾淨淨。
就像,就像他倆從來不曾相識過,也從來未曾靠彼此那麼近過。
獨孤旦倚著堆滿蘿蔔大白菜的板車,小手緊緊搗著左胸口,那兒怎麼變得空空蕩蕩,好像再搗也搗不暖了?
好半天後,她才終於像還魂了般,踩著略顯虛浮的腳步,繼續拉著小板車往客棧方向走。
第6章(2)
日已黃昏……
「待我看看這幾日都掙了多少錢。」把菜全扛進灶下給大娘後,獨孤旦努力振作精神,故作歡快地自言自語,在一張矮案前盤腿坐了下來,興興頭頭地認真算起了帳。
「昨晚就掙了二十五枚刀幣、三十銖錢,再加上前兩天向老趙爺盤的那批好皮子,昨兒轉手賣給了南下的客商,共得——我看看啊,一片金葉子又五十七枚刀幣,太好了,果然還是買賣來錢得快呀,咳咳咳咳咳……」
獨孤旦笑容甫起便一陣劇烈嗆咳了起來,咳得胸口老疼老疼的,冷汗濕透了背心。
「丹哥兒,你又咳得厲害了?!」在灶間忙著的大娘跑了出來,老練熟手地端著碗一直熬在灶上的濃濃的薑湯,小心地遞到她嘴邊。「唉,叫你給大夫瞧瞧硬是不肯,就算省錢也不是這麼個省法,這錢有身子重要嗎?」
「大娘,咳咳,謝、謝謝您了。」她咳得漲紅的小臉都能反而慘白,卻像是早就已習慣了,在稍稍止歇之際,忙灌了好大一口薑湯入喉。
「我沒事兒的,咳咳,開春已經好些了。」
「依大娘看你這症候不像是受寒的,」大娘滿眼關切地看著她,「要不,還是明兒個趕緊進城給個好大夫診治診治吧,你還年輕,身子骨落下病根兒可就不好了。」
「不行的,明兒晌午羅那兒有批貨要來,咳咳咳,王大爺答應了讓我先挑的。」她想也不想立刻搖頭。
「聽說北羅那兒的野山參極便宜,王大爺既然給了我這個情面,容我比坊間市價低上兩成選買,我怎能言而無信呢?」
「可是——」
「大娘,您放心,咳咳!我多喝兩碗薑湯就無事了。」她三兩口將薑湯一仰而盡,對著大娘討好地笑道:「勞您再給我添上一碗吧。」
「唉。」大娘無奈接過空碗,嘴裡叨叨絮絮去了。「看來還是得早點兒給你相看個好姑子成親,這男人一成親有娘子管束,就不會這般糟踢自己身子啦!」獨孤旦聽得哭笑不得,卻也解釋不得。
她把拿來記帳用的粗棉布捲起,塞回衣襟間,忽聞外頭馬聲嘶鳴——
咦?馬?
普天之下,舉凡客商販夫走卒代步之用多為驢車牛車,馬若非軍事之用,也就是有錢的高門大戶人家才用得起了。
「難道今晚有大生意上門了?」她一喜,忙急急起身往外迎去,卻在看到門外沉沉暮色下的幾名高大男人時,不禁僵住了,腦中一陣空白,下一瞬想也不想地火速回身往灶房方向衝去。
天老爺呀,難道我的霉運不是已經耗盡走光了嗎?今晚又來上這麼一出到底是想怎樣啊啊啊?
「大、大娘……」獨孤旦氣息狂亂,結巴道:「外頭有、有客人來了,可我,咳咳咳……咳得胸口疼,我想去躺會兒,便、便勞您出去幫忙接待客人吧?!」
手上端著熱騰騰薑湯的大娘一愣,「呃,啊?好呀,那你快去躺躺,這兒有我呢!」
「還有,如果他們要用飯就好好招待,如果是要住房就說、就說……」她急得熱汗都飄出來了。
外頭已經有人在喊:「店家!店家在不在?!」
獨孤旦急促地吞了口口水道:「就說都滿房了,知道嗎?」
「可咱們樓上房間都空了,沒滿房呀!」大娘一臉迷惑。
「總之就是滿了,而且滿得不能再滿!」她小臉都猙獰起來了。
「滿了滿了滿了。」嚇得大娘連忙點頭如搗蒜。
獨孤旦隨即自灶間的小門繞到後門躲進了自己房間,拉上大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蓋得嚴嚴實實,連根髮絲兒都不露。
她知道自己這做賊心虛的模樣很蠢,也說不定人家早就把她給忘到天邊外了,就她還在這裡傻躲,丟也丟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