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當穆懷遠突然來提親時,她在震驚之餘本能地抗拒他,最後以要他「入贅」為條件嚇退了他。對此,她本該高興,可她卻有種失落感。她想,那是因為爹爹的責怪和不滿所致。
她知道爹爹很欣賞穆懷遠,當他委託朋友帶著媒人、聘禮來求親時,爹爹是那麼高興,那麼希望她嫁給他,可是她讓爹爹失望了。
當穆懷遠不再出現後,這種失落感和對爹爹的歉疚感,越來越深地折磨著她。
從她成年起,上門提親的人就不曾斷過,可她從未對任何人動過心,她的心都在玉石和「冷香玉」作坊上。
她酷愛玉,對玉石有著天大的興趣。她和爹娘都不清楚,她以氣、色識玉的本領,到底是出自先天具有的天賦,還是出自後天父母的教養?
還在娘胎時,娘就給她講玉石,出生後她得到的第一件禮物是玉珮,張開眼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玉器,童年時的玩具是玉石──各式各樣的玉石。因此在她七歲那年,娘病故後,她自然而然接替娘,成了「冷香玉」的相玉師傅和爹的好幫手,而她對玉石的知識,也很快證實了她的能力足以擔當這樣的重任。
責任和興趣導致她對出嫁的事毫不關心,每逢有人提親,爹爹問及她,她總是以各種理由推拒,因此年過十七仍未婚配。這樣的年紀仍待字閨中,在時人看來足以稱怪。因此儘管許多人把她視為奇人,但對她的議論仍時有耳聞,就連爹爹也耐不住眾人異樣的目光,不時對她嘮叨,可她從來不理會。
這次,穆懷遠來提親,說她絲毫不動心,那是假的。
對僅見過兩次面的他,她說不上有特殊感情,但她欣賞他英俊的容貌和溫厚穩重、驕而不狂、傲而不猖的個性,對他的事業和成就也心懷嚮往和欽佩。
在他揣玉造訪的那天,爹爹沒有說錯,她對穆懷遠確實有種嫉妒心,如果不是爹爹點破,她自己也許還意識不到。
年幼時,她就聽過古代帝王有用金箔玉石製作壽服,以求死後屍骨不腐,來世再生。可那畢竟是傳說,不足為信,直到中山靖王要穆懷遠承製「金縷玉衣」的事在京城內外傳開後,她以為是傳說的神話,才開始變得真實起來。
「金縷玉衣」比她聽過、見過、制過的所有玉器更有吸引力,更令人興奮。
想像著從一塊塊粗石料中選出美玉,打磨成厚薄均勻的玉片,並在上面雕花鏤空,再用純金線串起,按人體結構「縫」製出合身的殮服,綴上眩目的珠寶,嵌上美麗的玉帶鉤……她的思緒飛越了現實,進入一個充滿創意和想像的奇妙世界。
無數動人心魄的構想和美妙精緻的圖案在胸中翻飛,讓她熱血澎湃,甚至令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希望──只是希望,那個接受這項重托的人不是穆懷遠,而是她!
是的,她渴望製作「金縷玉衣」,渴望有個展示自己才華的機會,可是,她無意受制於人!
她很清楚,在這個男權社會裡,身為女人,她有著先天不足。
如果她去「五仙堂」應徵,與百餘位從各地精挑細選的玉匠為伍,她充其量只能做個小工匠。她不可能被重視,她的才華、構思和熱情都會被男人們虛張聲勢的吹噓與自誇所摧毀。所以,她拒絕了他的徵募。
可是令她意外的是,他向她提親!
爹爹滿心歡喜地允諾了他,並以各種理由說服她。
她也相信這是個好的選擇,因為一旦成為「堂主夫人」,她不僅有機會接觸和參與製作「金縷玉衣」,還能不受干擾地完成自己的夢想。
可隨之而來的考慮,卻讓她猶豫了。
一旦嫁給他,她就得離開家,隨夫而居,可她無法拋下日漸衰老的爹爹和對她依賴頗大的「冷香玉」,她不能只顧自己而忽視責任。
媒人說他是穆家獨子,兩個姐妹早已出嫁,因此她知道以他的身份地位,絕對不可能入贅,而她偏偏以這個為出嫁條件,目的就是為了拒婚。她以為這樣既可保住對方的面子,又能為已經允婚的爹爹找台階下,並為自己的不出嫁找到理由。
她成功了!媒人一去不回頭,穆懷遠也從此不登門,可是,她卻讓爹爹因她的「毀婚」而鬱鬱寡歡,也讓自己失去了接近「金縷玉衣」的機會。
想到這,她感到胸口窒悶。
如果是她,她肯定不會在乎所有的困難和艱險,而且只要讓她嘗試,她一定不會失敗,她會製作出最美麗的、超越前人的金縷玉衣!
忽然,一陣模糊的聲音響起,還伴隨著走動的腳步聲。
她屏息傾聽。是爹爹的聲音,很輕,且斷斷續續的,聽不真切。
爹爹為何這麼晚了還沒睡?他在跟誰講話?
她驚訝地起身,把披在身上的裌襖穿好,提了一盞燈籠走出房門。
冷府是個三進院,一進為店舖,住著幾個夥計;二進是作坊,工匠家奴都住在那裡;後進是她父女二人的寢院,爹爹和他的隨身奴僕住在上房,她則單獨住在耳房,這院子一向安靜少人,今夜難道有誰來了嗎?
屋外很冷,雪花靜靜地飄舞著。
沿著迴廊走進爹爹的臥室,她驀然一驚。
屋內空無一人,凳翻幾倒、被褥凌亂,牆邊箱櫃大敞,衣鞋雜物散落……到處是被人粗暴翻弄過的痕跡。
她探了探爹爹的被褥──涼的,說明爹爹離開床榻已有一段時間。
想起不久前聽到的異響和爹爹的聲音,她疑竇頓起,急忙走至相連的奴僕房。
那間屋內沒什麼異常,可是爹爹的奴僕不在房內。
心頭竄起不祥之感,她提著燈籠往側翼的書齋走去。
燈籠沉悶地散發著不夠明亮的光,走廊內十分陰暗,她快步走著,腳下的軟底鞋掩去了她的足音。
當一束光由書齋門縫漏過時,她聽到了爹爹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