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該已徹底遺忘的記憶在此時翻起,甚至超出他的掌控外,格外清晰,彷彿是昨夜才發生,細碎的寒雪頻仍地降下,凍結了兩人初識時交談的一幕幕。
對他而言,記憶是無關緊要的,而這個愚蠢的呆瓜竟莫名牽動了他善於遺忘的記憶,只是一個動作,便輕易掀開潛藏在意識底下的朦朧畫面。
「這個。」菲菲沒聽見他含在唇間的模糊細語,誤以為他沒看清楚,於是又挪近幾分。「那晚掉在我的口袋裡,應該是勾住頭髮時扯掉的。」
「你就是為了歸還這個耳環,所以喊住我?」
「嗯。」她認真的點點頭。
「果真是蠢瓜。」夏爾冷笑著嗤道。
他伸出空出的另一手取過純銀耳飾,在她回神之前挺立昂軀,漂亮的臉龐直衝著她咧開絕美的笑。
「讓我來教教你,若是下回碰到這種情況該怎麼做。」他帶著笑意,修長的手指把弄著精細的耳飾,吸引了她迷惑的目光。
頃刻間,他舉臂一擲,巧致的小耳飾化為一道銀色的星芒,消逝在她驚異瞠圓的眼前。
「早已經遺失的東西,就讓它繼續待在當初遺失的地方,永遠不應該再出現。」藍眸瞟來一記漠然的冷瞪,那晚雪夜裡曾經溫暖吟唱的嗓音,此刻卻比霜雪還要冰冷刺骨。
菲菲愣望著耳飾墜落處,耳畔仍嗡嗡作響,她下意識撫上耳廓,總覺得方才一瞬間,似乎聽見了某種脆弱的東西摔碎的尖銳聲響。
回神後,她趕緊左右梭巡,除了被放在鐵梯上的報紙與咖啡,不知因何動怒的他已經跨上另一樓層。
「等等!」她因為心急而難以平衡的斜斜倒倒,彎身撿起報紙與已涼的咖啡,奮力追趕。「你的報紙和咖啡!」
跨過一格格網狀鐵梯的夏爾不曾留步,未曾回眸,直接將身後喳呼的小蠢瓜當成絆腳的垃圾,徹底忽略。
「夏爾先生,你的報紙和咖啡……」
「扔掉。」俊臉上雖是噙著笑,他矯健的長腿卻是蹬得整座鐵梯都在震搖,連傻瓜都感覺得到,雙腿的主人怒意正熾。
「可是……」
「我說扔掉!」夏爾頭也不回的持續往前走,考驗腿力似的明明已到了樓頂又返身拾階下樓,眼神始終不曾閃爍飄移,對那道嬌小身影視若無睹。
菲菲愣了愣,一臉茫然,隨後又跟緊了他,依舊只能面對一頭晃飛的金髮與瘦拔的背影。「那個……」
「要我說幾次?扔掉,統統扔掉!」這只愚蠢的松鼠究竟想跟到什麼時候?是聽不懂他的法文還是腦袋凍壞了?
半晌,後方疲於追逐的倉卒足音終於停止。
夏爾勾起一抹冷笑,感謝聖母瑪利亞垂憐,讓他不必再繼續忍受那只又呆又醜的松鼠噪音滋擾。
他撥弄了下有些遮住視線的劉海,一頭金髮隨風飛揚,鞣羊皮裁製的寬版黑靴依然踩著階梯往下走。
「為什麼你不要你遺失的東西?是因為我碰過它的緣故嗎?」
聞言,頎長的身影霍然頓住流暢的腳步,及肩的發因他猝然側首回眸,擺盪出一道金色圓弧。他冷冷瞅著她,藍眸裡清晰寫著「你又懂什麼了」的不屑鄙夷。
嬌小的菲菲站於三階之外,形成一種居高臨下的錯覺。「既然不要自己遺失的東西,那為什麼又願意碰我遺失的東西?」
夏爾瞇起了眼,耐性用罄,連冷笑也一併收起。「你又在鬼扯什麼?」
菲菲伸手指著他的頸子。「那條圍巾是我的。」
俊臉彷彿凝聚著黑色風暴,他叉放在褲袋裡的雙手略微一僵,湛藍的眼睛裡一掃慵懶,眸光鋒銳如冰柱,方興未艾的怒意持續醞釀著。
片刻後,他淡淡地重新與她四目相對,繃緊的臉部線條如同刀刃劃開滑膩的奶油,刻出一道玩世不恭的笑。
果然又是這樣。菲菲再次確定了他是慣於壓抑怒意的,一旦真正動怒,便會撕裂某種平靜的假象。
「打從一開始就想好怎麼讓我難堪嗎?狡猾的蠢瓜。」夏爾牽動唇角冷笑。
「不,不是這樣的……」她的辯解無法如願道出,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把扯下頸上的紅色短絨圍巾,不客氣地朝她扔來。
眼睛毫無防備的瞪大,菲菲下意識鬆開圈擁著若干雜物的雙臂,登時,報紙、咖啡、毛線球全都四散,形成一幅由不同材質組成的拼貼畫作,慘不忍睹。
接著,一條紅色圍巾迎風罩住她的臉。
猩紅佔據了她的視線,一如少年不容忽視的強烈存在,霸據了她所有的心思,強悍而跋扈的進駐她的腦海,不容抗拒。
每個人都有屬於他的代表顏色,而夏爾是絢爛的殷紅。
菲菲倉皇且茫然的扯下圍巾,圓潤的臉蛋浮現些許悵惘,聞著鼻端殘留的香氣,四下梭巡傳聞中聲名狼藉的納粹少年。
只是,鐫刻於她心版的那道完美身影一如那晚在墓園裡時,靜謐地退場,毫無線索可循,像神秘的貴族,優雅的離開一場曲終人散的宴會。
鬱金香狀的金色銅鈴猝然敲響。
週末的糜爛浪蕩之夜,血沫橫飛,大批人們齊聚在「格林威治」複合式酒吧中央的小型拳擊場旁,握緊票根吶喊助威,吼聲震頂。
漆成酒紅色的扇形橡木門應聲開敞,漫無目的吹了一夜寒風的俊美少年走了進來,讓暖氣活絡他凍僵的五官。
「夏爾!」性向不明的俊美酒保,提高的音量越過如浪濤般擺動的人們,親暱地和他打招呼。
他揚眉冷淡的示意,瘦削的身材顯得過於單薄,動作矯健的避開趁著酒意想觸碰他的同志酒客,來到馬蹄型吧檯東側隱密處特別預留的座位。
「伏特加。」說完,夏爾只手撐頷,高仰的晶藍雙眼徐緩地覷向一旁,狀似搭訕般向身旁的男子戲謔地揚聲道:「聽說美國當局剛發出通緝令,你還有閒情逸致坐在這裡看拳擊賽?」
一身風塵僕僕,只是暫時歇腳的男子默然地啜飲著酒,直視前方火熱沸騰的賽事好半晌,才轉頭望向身側儘管隱身於昏暗光線下依然璀璨的金髮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