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藍卓特雙腳一停,瞥凝湯捨,無覺被冒犯,臉容波瀾不興,甚至有絲疏離的冷酷。「千瑰的新作?」視線掠過湯捨的衣著,雙眸稍有閃蕩,亮了一下,好似驚歎,結果是窗外流光的反射。「領巾很好看。」他眼沈語沈,教人感受不出讚美,比較像敷衍。
湯捨也敷衍地說:「多謝卓特舅舅稱讚,我會轉告千瑰。」
「嗯。」藍卓特挪移目光,淡淡一句。「要來我辦公室坐坐嗎?」語畢即走,沒誠沒意,並且省略湯捨先前的詢問,不給個答覆。
湯捨亦非真心想透過一個外行人知道任何古建物維修的相關事。他沒等藍卓特走遠,自顧自地面朝窗牆,抬頭若有所思審凝上檻雕飾,然後鄙夷地瞅著木架,再撇頭望一眼藍卓特自由走動的身影。三十秒過去,長廊剩他一條人影,他轉個方向,走另一側迴廊下樓。
出了門廳,對街一名女子從路樹與路樹之間走出來,橫越車流不多的巖板坡道,來到事務所前,她舉步踩上雨廊階梯,素雅的白色西裝領短外套讓她整個人都在發亮,也許是錯覺。在這蘋果花嶼日落晚的季節裡,陽光持久,照得每個人閃閃燦燦到天黑。湯捨站在門廳,看著女子拾級時梨色長褲下穿涼鞋的腳露出粉色趾頭。他沒見過這名女子,她的樣子不像要來委託案件,她非常漂亮,不會有男人捨得背叛她、跟她離婚。
「有什麼問題嗎?」注意到他的視線,女子走上雨廊就止步,揚眸疑問地對住他。
那清麗剔透的一睇令湯捨侷促地發出聲音。「我是湯捨。」莫名其妙自我介紹起來。「蘋果花嶼古建物維護專家、建築界奇葩、空間結構設計鬼才——」
「很精采的頭銜。」女子笑著點點頭。
湯舍下意識止住話語,眼光發直纏鎖著她瞧。她有點不一樣,笑容不像一般女性那種柔美、溫婉或嬌媚,怎麼說呢?這完全是一種感覺,擊在他心頭的感覺,很實在!沒錯,很實在!她的笑容美麗而實在!
「你去兔子洞與艾麗斯喝下午茶嗎?」
湯捨猝地凝定亂飛的思緒。「你說什麼?」他竟然對著一抹實在的笑容發呆。她很漂亮,但不是如仙的夢幻,他走個什麼神?
「你不是去兔子洞與艾麗斯喝下午茶嗎?」她語調清晰,臉容又一個美麗實在的笑靨。
湯捨還是沒聽懂她說什麼,正確來說——是沒在聽,純粹將她的聲音當作一串歌。她的聲音其實和她的笑容一樣,非軟膩嬌甜飽含女性特質那種,聽起來感覺這是一個理性的女人,偏偏,好像是他有點不理性,聽覺陷入無法解釋的愉快情境,眼睛一對上她的臉龐,腦海飄飄悠悠憶起一則奇趣報導——
科學家研究分析發現,羅馬市中心的空氣含有古柯鹼成分。怪不得他到羅馬旅遊,總看見成群結隊的年輕人窩在街頭、廣場或噴水池周圍悠哉嘻笑聊天,神態舉止懶懶恍恍。搞不好他現在就是那副德行,他肯定自己就像那樣!這想法一竄出,湯捨趕緊搖晃腦袋。管它古柯鹼嗎啡還大麻,蘋果花嶼可不是羅馬!
湯捨凝神,堅定意志,把膠著在女子臉上的視線移開,隨意、放鬆地瞟掠,瞥著她左手提了裝花的籃子,一瞬間,猶如找到可以解除尷尬窘態的話題,他衝口問:「你去採花?」
「湖畔開了一片——」
「這該不會是罌粟花?」湯捨緊瞅籃中的花。他知道湖畔開了一片——就在巖板坡道路樹下方,走過石階小徑,可入眼——艷麗的花海,但從來沒人會把那野生罌粟摘來律師事務所,即使花朵有多麼誘人。
「是罌粟花。」她回答了他的問題,走上門廳,行經他身旁。
「這是正義之所,」湯捨旋身跨步,擋住她,說得義正辭嚴。「你不能把罪惡之物帶進去。」
她歪歪頭,提高籃子,彎挑唇角。「植物有什麼罪?」美眸直視湯捨的眼睛,湯捨一陣傻愣。她接下去說:「有罪的從來是人類的行為。」
湯捨這下成了雕像,嘴裡迸不出一個字。她笑了笑,繞過他高大的身軀,消失了。
「喂!」湯捨轉頭。
「啊!」她同時回眸。
「你是誰——」
「我忘了說——」
兩個人的聲音碰在一起,目光也碰在一起,這次,她沒有笑,他等著她「女士優先」。
她說:「我就只是莫霏。」緩緩地別開臉龐,提著滿籃罌粟花,往大門走進去,聲音幽雅地繼續傳遞——
「這兒不是什麼正義之所,律師很多時候是在擔任罪惡的化妝師,不像你那般了不起,湯大師——」
湯捨抽震,彷彿跳了腳,皮鞋跟底敲磨大理石一聲怪響,幾乎要追進關闔的門裡告訴她他最討厭人家叫他「湯大師」!
「只是莫霏……」他呢喃,冷定情緒,咀嚼一般地呢喃:「就只是莫霏、就只是莫霏嗎……」
*
「蘋果花嶼的空氣含多種迷藥成分,特別是帕帕維爾湖城區測得濃度甚高……」
香草氣味瀰漫的鏡台室裡,嵌牆的薄屏幕傳送著晨間新聞畫面,湯捨以為聽見舊聞回放,關掉嘩嘩灑下冷水的蓮蓬頭,將沒掩實的霧面雙折門整個拉開,踏出電話亭般的淋浴間,水痕淋漓的臉龐朝往大鏡子對牆。屏幕中,大理石為主建材的房屋一幢擁托一幢,高低有序地挨著巖板坡道迎光發亮,每幢屋子都有好幾扇窗,外牆都有天使雕像,很平常的羅馬市中心建築群。
「果然是舊聞回放。」湯捨甩頭,大掌抹開額前濕發,不屑地嘀咕。「報到沒啥可報——」他本是這麼認為,下一秒,尾音陡失,雙眼隨著屏幕里拉進放大的焦點一寸一寸地瞠瞪。
那可不是一幢有味道的羅馬房屋?不在羅馬的羅馬房屋!屋前門廳有人影晃動、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