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僵住,定定然與他相望。
男人高深難辨的神態彷彿有細微龜裂,儘管仍看不出喜怒,卻是異常剛強,十二萬分篤定,便如巨錨被重重拋落海底,定住,船隻再如何漂流,亦逃不開他定下的範疇。
聶行儼沉著聲,極慢的問:「這場所謂的『英雄救美』,你玩得可暢意?」
小哥哥,我也喜歡英雄救美啊……
……小哥哥長得美,以後麗揚救你,麗揚也成了救美的英雄。
第10章(1)
朝陽升起,清光穿透窗紙傾瀉進屋,驅走一室幽微。
光束斜斜打在男子修長偉岸的側身,令他半身如沐在金陽中的俊美神祇,未被照見的另一側,猶隱隱端著肅殺之勢。
儘管是他的北定王府,是他家地盤,他想怎麼來都成,但堂堂大將軍王爺天未亮就杵在客院廂房等著「欺負」姑娘家,這事若傳出,可也不怎麼好聽是吧?再有,他對她如此這般逼迫,連榻都不讓下,府裡老王妃若然知聞,又要找她打探他們倆究竟是誰收了誰,誤會又要大到頂破天去……
還有……還有……她還有許多亂七八糟、拉西扯東的招式能使,只要她沒堂堂正正認了,她就還是天養牧場的夏舒陽,囂張跋扈,無賴至極,發瘋作狂,她喜歡當這個夏舒陽。
四周靜得出奇。
她瞅著清光裡浮動的微塵,竟連半句的嬉笑胡言都吐不出。
「我不需你救。」一句峻漠之語如利刃劈風,令她背脊陡凜。
聶行儼目光須臾不離她,繼而又道:「北定王府聶氏一門的興衰安危,自有本王一力承擔,何須麗揚三公主手染血腥,橫插一道?」
「我沒……我不知道……」她聲音變弱,下意識搖頭。
昨兒個的事如何發生,說句大實話,此時的她心裡亦沒個底。
當年自我了結,而後在天養牧場醒來,她神識與意志常這般交疊穿插,許多時候知道事情發生,卻記不清始末……她就是個瘋子。
昨日瞧著那頭小獵鷹,安靜蟄伏、靜到幾近寂滅的那一抹魂魄忽遭擾動,加上太子信誓旦旦說著那些要脅話語……瘋勁壓不住,她又發瘋了,便如當時孤身入陀離軍大營,兩眼摸黑一路到底,拋卻生死,只想浸在仇敵鮮血裡。
她臉上表情突然變化甚快,疑惑、倉皇、痛苦、驚懼……五官不自覺扭曲。她緊緊閉眸,氣息急促,雙肩忽地一緊,被人握住。
最後的最後其實都歸沉靜。
她沉靜掀睫,沉靜看到男人不知何時已坐在榻沿,抓她肩臂的姿態像要狠狠給她一陣昏天黑地的搖晃,以洩心頭之火,又像是緊張她的,怕她再陷瘋狂。
她於是沉靜笑。「你只管當你的護國忠臣,只管鐵血錚錚、浩氣凜然,只管行你聶氏一門的正道,你殺不得、不能殺之人,由旁人橫插一道代勞,不挺好?」略頓。「……手染血腥又如何?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一雙已沾過敵人鮮血的手,哪裡還怕染紅?」
「三公主!」他以公主尊稱她,語氣卻生冷不已,飽含警告。
她眸底明亮與闐暗交雜,像看不清他,亦似看癡了他,不禁探手去碰。
略涼的指撫過他溫燙面容,無比鄭重認真,指尖走過的稜線弧度與輪廓起伏,她似都想深深鐫刻在懷。
這一次,聶行儼沒想閃避,甘心情願任她輕薄。
這一次,夏舒陽不耍無賴,每一下碰觸再虔誠不過。
聶行儼表情依舊生寒,但內心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像被緩緩熨燙平整。
昨日見太子伸手欲撫觸她,端持極好的冷峻表相乍然碎裂。
那瞬間豈無嗜血念頭?!
男子漢大丈夫,本該是他護她周全,最後卻僅能眼睜睜看著,看鷹兒發狂,看她彷彿又茫然歷劫,神識喪失,倒進他臂彎裡。
怒極,卻止不住憐惜。
可說恨透,但恨裡透著種種情思,連恨都不純粹。
說穿了,她就是枚混蛋,透頂至極的混蛋,如今逼得她不再否認出身,他這股怨氣加怒氣的龐大火氣算是稍稍得解。
她垂下臂膀,兩手斂藏在被裡,微微露笑——
「儼帥對那位緋雲公主,可還看得上眼?」宛如朋友間閒聊,問得無心。
絕非無心!聶行儼眉目一沉。她這混蛋,就是太有心!
他抿唇不答,下顎越發繃緊。
他沒察覺自己竟屏息相待,且層層疊疊建立防護,造出銅牆鐵壁以應萬變。然後,聽她淺聲悠然道——
「關於你的婚事,還有聶氏一門香火傳承的事兒,當真愁煞了老王妃,只是與哪個名門世族結親,都得考慮到黨爭這吃力不討好的糟心活兒,唔……我就想,挑來選去既整不出個好的,不如就押給皇家吧?緋雲公主很不錯,迎她進門,你穩穩當個駙馬爺,既然成了皇帝老子的女婿,你再把朝堂上中正不偏、忠君不二的立場好好闡揚幾番,下任的太子不論換誰,應也不會再給你使絆子,與北定王府為難吧……」
他注視著她,眨亦未眨,黑黝黝的眼底……黑黝黝得瞧不見底。
等了會兒沒聽他答話,她徐然牽唇,笑裡透著點靦腆——
「咱們的緋雲公主大大地心悅你啊,大將軍王爺閱歷甚豐,不可能沒瞧出來吧?公主的表現真的挺明顯,瞧著你時,眼裡發亮,跟你說話時,嗓音隱隱發顫,全是真誠模樣,真誠到令我都想好好把她抓到懷裡,再好好對她疼愛憐惜個一番、兩番又三番了。」
她似乎在某個點跳回無賴面貌,然下一刻又轉性兒,調回正經模樣。
一變正經,怔怔然神情不知想些什麼,她靜默了一個徐長呼息,平靜道——
「會很好的。你跟個溫柔美麗又極喜愛你的公主在一塊兒,會很好很好的。」很好很好。
所以,她也才安了心,也才能夠很好很好地過自個兒的生活。
沒有麗揚,沒有鷹族三公主,更沒有什麼莫名其妙的神選鷹主,就過她夏舒陽單純的、恣意張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