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浪平應一聲,他的話不多——並不是說他不擅言辭或不愛講話,跟那無關,就只是話不多——冗長的廢話不多。
「對了,」我想起薇薇安問的那些事,說:「今天我們老師跟我問起了你——薇薇安——我們都這樣叫她的,不過她的本名叫來香君。上回我們在速食店遇到的那個人,記得吧?」
浪平嗯一聲,沒說什麼。他好像一點也不驚訝的樣子,態度漠不關心。
「前幾天我碰到過她。」
他的話微微叫我吃一驚。我知道可能不只「碰到」那樣而已。浪平對事情那種無所謂、接近冷漠不關心的態度,使得他說話的口氣常帶種「太平常」,讓人覺得事情不過微瑣,沒什麼大不了。
不過,我沒多問。我不太喜歡干涉別人的事,也不喜歡別人太過問我的事。我想浪平也是。聚落裡大大小小的干擾太多了,讓人很難再忍受。只是,我很明白,如果我問,浪平就會口答;我不問,他便什麼都不說。
「到海邊走走吧。」浪平說。
我點頭。我們沿著坡道走出廣場,拐下階梯,往海邊走去。
海岸有點陡,浪平抓著我,確定我站穩了才放開手。
「這片海不管什麼時候看,什麼角度都是那麼廣闊。」眼前的是太平洋。不是東海,不是海峽,是我從小看慣了的太平洋,要深些、廣闊一些。我對它的感情不一樣。
「這世界是那麼大……」浪平望著遠處,喃喃的自卑。然後說。「阿滿,我打算念海洋大學。」
「你還是想去跑船!?」我轉頭看他,想起他從前說過的話。他原想念海軍學校的。「你媽一定不會答應的。你要怎麼跟她說?」
浪平他媽會跟著阿旺,不久就指望栽培她這些兒子成材,絕不會答應讓他去跑船,要不然她兩年前也不會硬將浪平從考場上拖回來,逼他去念省中。
浪平搖搖頭,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這也是他的為難。
「回去吧。」我喜歡這片海,但看久了會讓我有種傷感。
浪平讓我先走,他跟在後頭。我想是保護。那種不流出於言語的體貼。
上了坡,我鬆口氣。側頭對浪平望一下,腳下一滑,整個人往後摔倒下去。
「阿滿——」浪平的驚呼和我的叫聲幾乎同時發出。
他急忙伸手想抓住我,但遲了半步,我的手指滑過他的手掌,背部朝下,結實地摔在地上。
背部傳來一股劇痛,使我一時發不出聲,痛得眼前一陣昏黑。
「阿滿!」我感覺似乎聽到浪平的叫喊。
我躺著沒動,等到那股劇痛過後,才像是恢復意識,慢慢睜開眼睛。
浪平就跪在我身旁,一臉擔憂焦慮地注視著我。
我很少見到他臉上出現那麼多表情過。他緊盯著我,生怕我就那麼壞掉似。
「阿滿!」就連他的聲音也充滿了擔憂動搖。
「我沒事。」我用呻吟似的聲音哼了出來,試著慢慢坐起來。
他趕緊扶著我,小心翼翼的。
「我沒事。」我又說了一聲,試著微笑。
「對不起,都怪我沒注意——」他顯得後悔又懊惱,沒抓牢我。
「是我自己不小心,跟你沒關係。」我是真的覺得跟他沒關係。
但他的表情好似在說他沒將我保護好,是他的錯,好像那是他應該的責任,而他疏忽了。
「如果你要是發生什麼了,那我——」浪平說著,突然咬住唇,雙手環住我肩膀。彷彿得到一種安慰。
「我沒事。」我重複又說著,扶著他的手臂,看著他,給他一種確認。
他沒說話,只是環住我肩膀。
太平洋的晴空下,那遼遠的浪拍打著無言的海岸。
第七章
從某個程度來說,暑假結束,就意味著夏天也跟著結束。年輕生命中最采烈的光景好似都發生在那一個個,或某個青春期暑日的夏天中,那般難以抹滅。但我的記憶總是跟著沾著霉味的雨,充滿了潮濕。
夏天過後大概快兩個月吧,受到熱帶性低氣壓外圍環流的影響,局部地區又開始下雨了。這一下,斷斷續續的,下了快一個月,緊跟著,東北季風就開始吹起,局部地區的天空就再沒晴朗過。
陸邦慕還是那一身黑,襯著窗外那一天的灰,顯得很對色。而我的英文還是沒起色,他大概也快放棄。就像浪平疑惑的,我自己也愈來愈懷疑,這麼簡單的東西我怎麼怎麼念也念不懂?
「大概是一種心病。」何美瑛小聲說:「你心裡下意識在排斥。國中時你有一次被那個鳳凰鄭整得挺慘的,記不記得?我們不同班,不過我都聽說了,難怪你始終學不好英文。」
「你什麼時候變成心理專家了?」我白她一眼。我跟何美瑛之間,那樣莫名的情感一下就連結了起來。是否因為我們有共同的背景,有種命運休戚與共的同體感?
我不知道。
我瞪著那始終徘徊在個位與十位之間的阿拉伯數字。每次考卷發下來,我的分數總是令人驚心動魄,很難看。
「於滿安——」陸邦慕把我叫了去。
我大概知道他要說什麼。
果然。
「你這樣下去真的不行。」他皺著眉說。
我低著頭默不作聲。面對他,我時常覺得羞慚,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差勁。那是一種自慚形穢,一種自卑。何美瑛說得沒錯,我們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層次不同,連水準也不同。
那是教人很受傷害的感覺。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卑微,那樣的鄙瑣,而且,那般的低下。
他沉吟了一會,然後說:「等會放學後你留下來,我給你一些東西,你試著練習著看。」
感覺好像在補破船,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覺得自己都快沉了,除了放棄,我想不出有更好的辦法。
「又怎麼了?」何美瑛問。下了課,空氣間爆滿一種哄鬧。
「還不是一樣。」我搖個頭。「我的英文那麼爛,再這樣下去,我連間大學都別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