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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頁

 

  其實,那麼多世家子弟爭著投在舒馬茲楊門下,也不能說他不濟。但看看他門下那些學生——舒馬茲楊音樂學院裡真正有本事的,多半是在奧爾夫那兩人門下。

  我覺得舒馬茲楊就像他們歐陸君主封建時代,陪著那些王侯貴族消磨時間取樂的宮廷樂師。

  我會這樣想,表示我對舒馬茲楊的沒信心。偏偏曼因坦教授卻對他深信不疑,一點都不受樂評家和輿論的影響。

  「可憐我之前,先擔心你自己吧。被功課壓垮了沒有?」日耳曼民族做事一板一眼,實事求是,求學問業是混不來,也馬虎不得。

  也難怪舒馬茲楊要我從頭再練起。

  「已經駝了一半。」王淨歎大氣,「想想,念這麼辛苦不知要幹什麼,將來畢業也不過賺那幾文錢,不如人家天生命好,銜金湯匙出世的。老天就是不公平,有錢的人生就是傳奇,我們這些沒錢的,活該是列傳。」

  「怎麼說?」王淨口齒伶俐,有時候會說一些很有意思的事,不成理的也成理。

  「有錢的人,因為有錢,可以不事生產,可以四海吟遊,做盡一切風花雪月的事,飄飄又浪漫。浪漫,這些是傳奇的本質。有錢的人也就容易變傳奇。沒錢的人哪,做得要死不活只為一口飯,說書的叫那是轟轟烈烈。列傳是沒錢人的奮鬥史,失敗居多。」

  我哈哈大笑,沒有悲劇美少女心有所感所觸的顰眉愁。

  王淨嗔我一眼,嗔我的哈哈笑。她覺得我應該微擰眉,坐望窗前,同歎一聲愁。

  「你打哪學來這理論?」水餃已經被我們掃光。啤酒早就不再冒泡。

  王淨剛要開口,電話響起來。她騰手去接電話,才「喂」一聲,臉色就僵了。

  我大概知道是誰了。收了東西避開。

  才回到房間,王淨就跟進來,赤著腳爬上我的床。床頭擱著那瓶香奈兒十九號,她順手拿著把玩。

  「他說他和那個女的分手了,要來找我。」眼睛不看我。

  我「哦」一聲,拿走她手上的香水,朝空中噴了兩下。我不擦香水,拿它來當空氣淨化器。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王淨問。

  「到底怎麼回事?」我反問。

  她停頓一些時候。「我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

  她不用告訴我其實我也知道,把我自己的事拿來翻版就可以。

  「王淨,這種事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我看著地上。

  「如果你男朋友回頭找你呢?」呵,她也看穿我的狼狽了。

  看,同樣遭遇的人,身上散發的酸腐味道多麼濃。我都沒說什麼,王淨光嗅一嗅就聞出來了。

  我想了一下,然後說:「不知道。」

  然後王淨說:「我也不知道。」

  知道才怪吧。

  我想起還在海島時聽過的一句廣告詞:女性主義就是敗在衣服和愛情兩件事上。

  何止是女性主義。褻瀆一點,女人都是愛情的附庸。

  我母親大人說的,美麗的女子比較容易過活。我想,不是因為她美麗,而是因為她遇到了一個浪漫而專一的男人。

  到頭來,女人的幸福還是維繫在男人身上,還是得以色事人,以男人的愛來堆徹她幸福的城堡。

  我不知道我這樣的推論正不正確。不過,我想,女人的幸福其實不在男人的愛,而在男人的專。

  情專必深。情深卻不一定專。

  我笑起來。為自己的好頭腦、邏輯觀念這樣清楚。

  但就像找不到一首完美的協奏曲一樣,這個地球也找不到會對情情愛愛專心一致的男人。

  他們說這是因為受荷爾蒙影響的緣故。

  想著我又想笑了。

  我想,還是人性的緣故。是性格,是擔當,是承諾的深度。

  第七章

  女人的眼淚,果然算得上是一項武器。舒馬茲楊雖然不會沒事衝著我笑,但不親切的態度已經從「很」度的極數隨為常度的極數。

  如果他能繼續保持這種「人性」的態度,我想我倒不介意伏在他胸膛上多哭幾次。不過,「眼淚」這種非常性的武器其實不能多用,只有在非常時候才能使用也才能發揮作用。

  不管怎樣,這就好像破冰時刻,柏林的低溫感覺起來不再那麼寒颼颼。

  現在舒馬茲楊要我改彈漢農的練習曲,曲調不美不說,彈得又教人手指發痛。但我就像時鐘嘀答嘀答,把節拍抓得一精二准。

  舒馬茲楊沒浪費口舌稱讚,我自己也不覺得得意。以前我彈的音樂,就像潑墨;現在的音符,卻像精鐘錶機械,一板一眼,精良十准。

  不過,除了練習曲,舒馬茲楊也允許我彈一些技巧難度較低的樂曲。底盤功夫不穩,招式學得再多再精準,也只會流於花稍。舒馬茲楊這樣「磨」我,我也不能說什麼了。

  多年前我看過舒馬茲楊的演奏實況錄影。舒馬茲楊的音樂乾淨清歷,不拖泥帶水。技巧當然是好的,火候十足,但絕不是精鍾機械那樣一滴一跳。他的音樂像古中國的詩,聲韻齊動,卻又不拘泥於平仄,時有破格;在謹守格律的躍動下,充滿飛揚的詩意。

  就是那種在日耳曼民族一板一眼的精確技巧中,蘊含的古中國流動飛揚,甚至哀美綿纏的詩意,使得他一手遮蔽了歐陸、甚至世界樂壇的半邊天。

  我不是說,屬於古中國的一切一定都是好的。但漢文字,字字有它自己獨特的境界意涵,詩詞所顯的意境絕對是獨步的。我讀英詩,即使浪漫如雪萊之流,也抵不過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哀美。什麼情什麼愛都沒說,但那濃濃的情感滿滿從字裡行間流瀉出來。舒馬茲楊的音樂帶著如此的詩意,使得他的音樂也是獨步的。

  只是,那都過去了。他要我彈漢濃,不允許我把鋼琴彈得像一幅潑墨。

  上完課,我忍不住。「我還要彈練習曲彈到什麼時候?」

  他藐我一眼。「還早。等你把漢濃的彈熟了再說。」

  「我覺得我已經掌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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