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的確看到他了,感受到他亂七八糟的行為底下,連自己都厘不清的心意?
他仍不知該說什麼,心緊緊的,喉頭也緊緊的。
「房凌光,」她忽然伸出手,「你一直在關心我。謝謝你關心我。」
他自動回應地握住她的手,纖細瘦小卻結實、長了繭的手;先是怕握得太緊而完全沒使上力,她卻有力地握緊,明明是小到被他的手整個包住,那力道卻像是她在保護、安慰他,也傳達了深深的感念。他嚥下喉中熱熱的哽塞,緊緊回握,許久,許久。
當她終於放開,他忙不迭也鬆手。接著他忽然瞪大眼指著她。「小不點,你……你會說話!」
她給他的一眼,明顯在說:廢話。
「不不不,我是說……你今天說了很多話!」他滿臉驚異。
她微笑。「我也在改了,以前說話很故意,太過自我,現在會試著見人說人話。」
房凌光慢半拍才笑。她的意思是……見鬼還是只會說鬼話?他忽然同情起下一個她要「教育」的對象。
「那你覺得……可以把我當朋友嗎?」他期待地問。
她點頭。「可以試試。」接著又笑,「當我是男的或女的朋友都行。」
心裡那個緊繃的結似乎鬆了些,房凌光看著那年輕得該死、又美得罪過的臉,覺得小不點還是當男的好,這樣他會比較快習慣,說不定有一天能跟像姓牧的一樣,互稱死黨,勾肩搭背!
不對!姓牧的從不跟他勾肩搭背,當然更不會允許他跟小不點勾肩搭背。他對襄知歎了一口長氣。「走吧!我送你下樓,不然姓牧的隨時有可能殺上來。」
「他不會。」
「他不會?」房凌光想想又點頭,「我知道了,他也被你教育成功,對你言聽計從。」
她噗哧一笑。「我知道你為什麼是好主編了,你用字都很有趣,房凌光。」
尾聲
房凌光的肚子差點擠不進門。「天!」
本來是「天殺的」萬年罵,最近縮水成一字「天」,害他老覺得一口氣堵著出不來。
辦公室還沒到幾個人,資深編輯Winnie是工作狂,等於半住在社裡,總是第一個到。
「房主編?」Winnie揉揉眼。「哇!你真有變身天分,我敗給你了!」她讚歎,摸了摸自己的白髮。
「那還用說。不過說真的,光是從家裡出來,還沒上公車我就想回家了。」房凌光不勝唏噓地摸著自己圓滾滾的大肚子。他自認是全社裡最認真的「變身人」,瞧瞧他,特別去跟演員朋友借了專業「fatsuit」上身,手臂、大腿也都加厚,不穿外套就已經全身冒汗。最難受的當然不是這些,而是」出門就遇上的眼光。
當慣了帥哥,完全不能適應遭人「側目」的感覺。如果真是被人盯著猛瞧或指指點點,他還能順著自己性子開罵,譬如「幹嘛?你以為胖子喜歡當胖子嗎?不知道你哪天內分泌失調就會變胖嗎?你也最好別得糖尿病什麼的,不然有你受的!」
沒這麼簡單。眾人第一眼溜過以後,會忍不住眼光飄回來,但又不是光明正大地瞪眼猛盯,而是偷偷掃過來又掃過去,好像看到怪物卻不敢看太久,怕眼睛沾上什麼髒東西,或那怪物會突然抓狂攻擊。什麼跟什麼!
進了NOW!的大樓,才算遇到比較人性的待遇,因為今天是牧大總編每月第一天的「變身日」,每一個員工都要實實在在地改頭換面,或嘗試某種真正困難的「身份」,但不管怎麼變,都要變成沒人希望變成的那種模樣。
「當幾分鐘胖子你就受不了啦?那你試試看變成老太婆。奇了,我也不過是染白頭髮、駝個背,走路一次半步,怎麼就累成這樣?」才四十五歲的Winnie歎氣,「有人讓位的滋味,說好也不好,真的讓我想到老了該怎麼辦……」
每到這一天,辦公室裡還備有優年主播特別派來的電視劇化妝師,不論你想怎麼變——臉上有奇怪胎記、身體殘障或剛受傷、變性、還是打扮成醉漢、乞丐、流氓……都可以做到活靈活現。
NOW!的「變身日」還做成自己的封面專題,紅遍全國,一時成為熱門話題,讓許多機關比照辦理。這不是在玩化妝舞會,而是要過一天「那種人的生活」,許多讓人側目、受人歧視的身份,我們再怎麼同情、尊重,都常流於概念或空話,如果不是親身經歷體驗,永遠無法真正體會當事人的心情。
僅僅當一天「弱勢族群」的一分子,就有那麼難受,讓這些所謂試圖「反映社會」的雜誌人,真正去思考自己每天在寫、在報導的究竟是什麼,又是用什麼心情心態去做的。
當第一個變身日,牧洛亭走進大樓,許多人手機差點掉地。
「牧、牧大——」冬湘宜對老闆的綽號不小心出口。
也難怪大家錯愕。牧洛亭雖然看來既沒破相又沒跛腿,所有社裡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老闆扮成了誰。他戴了微鬈的假髮,身上是白色洋裝,高姚身材不知被哪個變裝行家動過手腳,腰硬是縮細了一段,還凸出不折不扣的胸部!
那件洋裝,尺寸被放大了,如假包換是襄知變回女身時所穿的那件。
最讓人眼睛脫窗的該是那張臉了!化妝師實在該得奧斯卡獎。五官沒動手術,居然也能變臉?不但變成美女版,而且特意化妝成「襄知」,就像他準備在電影裡演襄知一樣。
大伙能一眼猜出是牧洛亭,理由很簡單:還有誰膽敢扮成老闆的心頭肉?
「姓牧的,沒想到你他媽的這麼美!」房凌光叫道。
牧洛亭老僧入定,神色不變,微微一笑,眾人傾倒。
房凌光立刻又更正:「不對!不是你美,是小不點美。」
牧洛亭給了他一記「別肖想我的人」的眼神,就進辦公室去了,徒留眾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