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客氣,然而瞧過他方才處置野火的冷厲,誰又能知曉,若答了「不可以」,下一個被斷頸之人,會不會淪為自己?
「木釵在他手上,可他現在這樣,也沒法子還你呀。」懷財摟著鎏金,聲音一哽。
「……我還活著。」鎏金出聲提醒。不但活著,人也沒暈,倒是被她緊緊摟進胸前,因懷孕而胸脯頗見成長,壓在洶湧乳波中,呼吸有些困難。
「你別動!你的背脊——」都被打斷了!這幾字,她哽咽得無法說全。
「小事,不足以致命。」這等小傷,神族哪會視為絕症?只消養養,數日就能接回去了。
「我帶你去找梅先生……」
「……可以換一個嗎?」他已不難預見,梅無盡見他慘狀,表情會有多風涼,光想像,他就覺得病情加重了。
懷財思索著該怎麼搬動他,才能不觸痛他傷勢,法術用時方恨少,若當年勤奮好學,將挪移術學得專精,此時就能不苦惱了。
「我來吧。」絕年青年施予援手,右手凌空輕托,她懷裡的鎏金像根羽毛,輕飄飄浮起。
「你輕一點呀!不要弄痛他了!」她趕忙叮囑,邊要騰空帶路,甫走了兩步,裙擺突地被握住,她低頭看去。
只剩一口氣的野火,扯著她裙角,他半截身軀已然炭化,正逐漸崩解。
野火神情迷惑茫然,透著死亡前的渾濁,眼中僅存懷財一人。
不,他看見的,也並非懷財,而是早已縹緲的幽幽芳魂。
「……炘樂……若那時……我跟你說……愛你……你會不會……不介懷我長得……丑……給我一……一個機會……接受我……」野火斷斷續續,很吃力說著。
雖然野火將鎏金傷得那麼重,更曾為達目的,殘忍把她拋進犬群,懷財卻無法真心恨他。
即便是方纔,野火意識混亂之際,他週身的火焰,也不曾真正傷她。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野火只是個絕望的可憐人,情傷太甚,將他逼瘋,進而步步犯錯,最終,連自己性命也賠上。
「我會,你那時若勇敢些,或許今日情況就不一樣了……」她不是炘樂,無法代炘樂發言,她只是站在旁觀者立場,覺得許多的「可能」,往往是一念間的差錯。
野火若早知今日的絕望後悔,是否會更義無反顧,去爭取炘樂。
他不該問炘樂「會不會」,而該問自己,敢不敢?
野火聽見她的回答,牽揚嘴角,笑了笑,滿足合眸,身體像燃燒殆盡的炭,化為灰白粉末,風輕揚,吹散得無影無蹤。
野火,炘樂,封釋,三人的恩怨情仇,伴隨這一陣清風,歸於虛無,徒留歎息。
懷財一心只記掛鎏金傷勢,其餘的,著實無法上心。
況且,她與鎏金,從來不在那場糾葛之中。
「走吧。」懷財朝絕色青年道。
大概真的是太不嚴重的傷勢,鎏金被送到梅無盡府上迄今,大夫都還沒空搭理他,將傷患晾在一旁床上,懷財急到看不過去,數次跑來打斷梅無盡與絕色青年的交談。
「你先把他治好,要閒話家常就隨便你了!快一點!」懷財拉著人過來,不管這一拉,招惹多少霉運上身,她對霉神可是沒有半點抵禦能力,兒時在梅無盡身邊養血肉,那陣子,她大概把凡人一輩子的霉運全歷光光了,慘況不忍回顧,斑斑血淚史。
「那麼一丁點小傷,延誤個把時辰也無礙。」梅無盡仍沉得在乍見絕色青年的震驚中,其餘閒雜事,不過爾爾。
「先治人吧,我看小姑娘急壞了。」最後還是絕色青年開口,才讓梅無盡甘願挪抬尊手,把鎏金被打斷的背脊骨,一段一段接回去,過程還相當潦草敷衍、粗率殘暴,一副恨不能快快了事的樣子。
懷財又不滿了,看了心疼,動手制止大夫粗暴的療程,最後更直接奪走梅無盡手中布帛,自行替鎏金縛纏傷勢,中途不斷碎念其人的醫德瑕疵。
梅無盡樂得輕鬆,折返回桌邊落坐,與絕色青年喝茶、話當年。
一改方才漫不經心的神情,面對絕色青年,梅無盡面龐明顯充滿敬意,連慣常的慵懶笑意也不見,變得認真,活似課堂學生遇見老師那般,實屬罕見。
「尊神既然離開那處,應該不打算回去了吧?」梅無盡問。
絕色青年對於杯中所盛的茶水,頗感新奇,瞧了瞧,舉杯微晃,抿了一口,細細品味,又飲一口,才回道:「……我只是過來取釵,拿到之後,回去也無妨。」
梅無盡聞言皺眉,道:「放眼天界,已無人能再囚禁尊神,您何苦——」
「那兒安靜,無人干擾,前幾百年覺得孤單,後來倒也習慣了,如今的外界,我全然陌生,往日戰友幾乎羽化殆盡,我尋不到留下的理由,再說,我若留下,怕仙界又要翻騰許久了。」
「當年囚禁您的理由,您如何甘心?」梅無盡很替他抱不平,然當時自己力量微薄,什麼也做不到,只能眼睜睜……
「無所謂甘不甘心,他們畏懼我,希望我永世不出虛境,情有可原。這茶……真好喝。」絕色青年作了品評,挑動眉峰的神色,竟有些單純。
「尊神——」明明在討論正事,還有心情管茶?
絕色青年見梅無盡惱怒,微微一笑,口吻很似長輩教導晚輩,充滿堅定且耐心:「無盡,我對自己的宿命毫無怨言,天造神祇自有理由,如同你是霉神,夭厲是瘟神,皆是天賦重責,我亦然。只是,我職責已了,天地間,再不需要我,我本該在一切結束後羽化,回歸虛無,我也不明白為何我依在,這非我所願。」
「您怎能毫無怨言?!天地未開之初,魔族吃神族像在進補一樣,那時若不是您,神族早已滅絕,神們卻在您平定所有戰役後,將您囚禁虛境,完全抹殺您的付出和功跡——」
絕色青年搖首,一泓長髮光澤蕩漾,輕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