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溫柔半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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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頁

 

  她在外跑跳這麼久,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是什麼樣的人。

  人們茶餘飯後,多愛亂嚼舌頭,談論八卦,而打聽消息,更是做生意商家的基本功。她一定知道吳家的情況,聽過那老頭的癖好。

  他不知這女人在想什麼,不知她怎麼還能如此平靜。

  站在那座小院的陰影裡,他觀察著她。

  她這院落極偏僻,很小,幾步就能到底,地上的石磚明顯裂了,非但牆角長著青苔,屋瓦上還生著雜草,她那房裡,也不見有丫鬟隨侍在旁候著。

  這女人,還真是被她後娘欺凌得可以。

  明明是再過幾日的待嫁閨女,她這兒卻萬般清寂,沒有丁點喜氣。

  春的夜,有些冷涼,她屋裡也沒暖爐,他能看見她吐出的每一口氣,都化成了朵朵白煙。

  他看著她擱下了筆,看著她蓋上了印,看著她洗了筆,看著她自個兒收拾著桌面,自個兒走到一旁,蹲在地上,從床底下拉出一紅泥小爐,用火石點了火,放了幾塊煤球進去。

  她動作異常熟練,像是早已做過許多次。

  生好了火,她拿來茶壺擱在上頭,燒著水。

  等水熱時,她坐在床邊,脫下了鞋襪,揉著那光潔的腳丫,然後將它們湊到了爐邊烤著,一邊將長髮全放了下來,從枕下掏出一把木梳梳著她的發,將那烏黑的長髮梳開來。

  他記得她的發在手中的感覺,記得她身上的香味。

  為了扮男人,她不再在身上擦香粉,也不曾抹過香油,可他卻仍聞得到她身上的味道,那乾淨的、柔軟的,只屬於她的味道。

  未幾,她放下了梳子,回身又掏出了一盒雕著牡丹的堆朱剔紅和手鏡,那朱紅的盒子小小的、圓圓的,只有她掌心那麼大。

  他知道那是什麼,迎春閣的姑娘,人人都有好幾個。

  她將它打開,遲疑了一下,對著手鏡,伸出小指沾了一些,抹在唇上。

  她看著鏡裡的自己,有些怔忡,跟著又紅著臉用手背將唇上的胭脂抹去。

  那張小臉上,怔怔忡忡的,有抹說不出的神情,教他再忍不住,從陰影裡走了出來,來到窗邊。

  察覺動靜,她匆匆抬首,看見他,她嚇了一跳,小臉飛紅,忙將手裡的胭脂盒和手鏡塞回身後枕下。

  他瞅著她,她看著他,遲疑著,半晌,她下了床,赤腳來到窗邊。

  「你……怎麼……你在這裡做什麼?」

  窗台裡的女人,沒穿鞋,沒戴帽,又散著發,讓她看來比平常更嬌小柔弱。

  她身上那柔軟的味道,悄悄的盈在鼻端,他聽見自己開口問。

  「我聽說你要嫁人。」

  她僵住,有些不自在的道:「嗯,我要嫁人了。」

  「你知道那人是什麼樣的人?」

  她沉默著,然後才開口。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還要嫁?」

  她瞪著他看,半晌,才又啞聲張嘴開口。

  「父母之命,不得不從。」

  他眼角微抽,只道:「這世上,沒有不能打破的規矩。」

  瞅著他,她眨了眨眼,忽然笑了。

  「我知道。」她瞅著他,說:「你說過,你說的我都記得。」

  他瞪著她慧黠的眼,忽地明白了些什麼。

  他教過她下棋,他點過她行商,他清楚她有多聰明,學得有多快。

  「你沒有要嫁。」

  這領悟,教心頭,驀然一鬆。

  「我有。」

  又緊。

  他眼角微抽,只見她朝他身後張望了一下,確定四下無人,才又開口。

  「只是沒要過門。」

  他一怔,「什麼意思?」

  「我雇了人來搶親。」她看著他的眼,自嘲的笑了笑,道:「我爹不把我這閨女當閨女,這兒的人也容不下我,我留在這,只會礙人的眼,乾脆演一場戲,落水假死,走人吧。」

  他一直知道她有膽量,卻不知她膽大成這樣。

  眼前的女人又笑,神情莫名輕鬆,她抬手將垂落的發掠到耳後,看著他說:「我和翠姨、丘叔說好了,翠姨、雲香會同我一起,算是陪嫁,丘叔之後會帶陸義一塊兒告老還鄉,再與我們到約定的地點會合。這天下這麼大,哪兒不能去?以前是我傻,還想著能有父女親情,可都到了這個當口,也該醒了。」

  他知,她是真看開了。

  可看著她的笑,他卻只意識到一件事。

  她要走,真的要走,離開這兒。

  一時間,胸更悶。

  「我們之間打了合同。」他聽見自己開口:「你想擱下那買賣?」

  「我寫了信給你。」她轉身到書桌上,把那擱在桌上的信,拿了過來,遞給了他:「這上面有過去我做這買賣賺的利錢與明細,雖然不高,但也不少,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繼續這買賣,那能讓許多人吃得上飯、過得了冬。」

  他沒有伸手去接,只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耳中隆隆作響。

  在此之前,來此之前,他都還懷疑,還有那麼一點懷疑,懷疑她只是借此操縱他,想經由旁人把這消息傳給他,要他來救,讓他幫她處理這天大的麻煩。

  可她不是,她早想好了,都安排好了,她自個兒就找到瞭解套的辦法,根本沒想過要找他。

  找人搶親,假死走人。

  她也真想得出來。

  「迎春閣是我開的,你就不怕,我把那些農婦拐來逼良為娼?」

  眼前的女人,定定的看著他,開口。

  「你不是那樣的人。」

  「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聞言,她微微歪著小臉,點頭同意,說:「確實,我不知道,不是真的知道。」

  可她話沒說完,他知道,她雖將手上的信擱到了窗台上,可那只是她手酸了,她依然用那雙剪水秋眸瞅著他。

  「幾個月前,有人傳,周豹病了,不再外出。」

  他瞇起了眼,可她依然瞅著他,繼續道。

  「一個月、兩個月,真沒人再見著他,慢慢的,開始有些商家沒繳月錢,幾天後,那些商家,一個接著一個出了事,沒幾天全都乖乖的又再去買平安符繳月錢。人們追著那些商家多方打聽,卻沒人肯說是發生了什麼事,可他們身上、臉上的傷,就在那兒,藏不住,那些死了人的喪家,更不可能遮掩。但即便死了人,依然沒人敢多說一句,或許就是因為死了人,才更加沒人敢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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