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臉色都黑了,不過下一刻反怒為笑,懶洋洋地道:「你厲害,鹿小姐答應你的求婚了嗎?」
來啊,來互相傷害啊!
阿瑟這一刀捅得又快又準,周頌想起臨出門前寶貝兒堅持明天一早就回花蓮,連多逗留一天也不願,好像對台北真的再無半點留戀了,得意洋洋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表情像吞了一車山苦瓜一樣。
「還要不要談公事了?」周大老闆惱羞成怒,「唰」地打開報表。
「終於能好好談公事了,感謝上帝!」阿瑟優雅地在額際胸前畫了個十字。
就在周頌在unlimited極限運動公司「兄弟鬩牆」的時候,鹿鳴裹著羽絨外套,穿著厚牛仔褲和絨毛短靴,背著背包出了大樓,走到最近的公車站牌,心情複雜矛盾地看著一班又一班駛過的公交車,最後還是挑選了某某路線的公交車上去。
她不知道有輛黑色德國休旅車,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跟著自己。
公交車搖搖晃晃到了新北市某郊區,鹿鳴按鈴下了車,看著記憶中幾乎沒有改變過的老舊住宅區和山徑窄路。
她記得,山腳下這邊有間雜貨店,表兄弟姊妹們都會在這裡買零食、棒冰吃,她卻只有遠遠站在一旁偷偷吞口水的份兒。
這一片老舊住宅區裡大部分都是自祖輩就在此落地生根的家族,左鄰右舍都認識居多,所以大家都知道鹿鳴這個小拖油瓶的事。
舅媽常常打罵她,熱心的鄰居也曾勸過,但是舅媽對外的說法都是她不受教,忤逆長輩還老愛撒謊,甚至會偷家裡的錢,並且屢教不改。
於是漸漸的,鄰居們看她的目光也變了,帶著淡淡的厭惡和提防,並且還會警告家裡的小孩不要跟鹿鳴這個壞孩子玩,免得跟著學壞了。
外婆總是抱著她哭,總是心疼她,但過後叫她要乖,不要惹舅媽生氣。
小小的鹿鳴會在深夜摟著陳舊的棉被,縮在「客房」的床腳,淚汪汪地問姬搖阿姨:「阿姨,我是不是還不夠乖?不夠聽話?所以舅媽才會打我?討厭我?」
姬搖阿姨神情冷漠卻堅決地告訴她:「世人心有五毒,是為貪、嗔、癡、慢、疑,長者不慈,未能憐幼,又如何是你之過?」
「……」聽嘸?
發現小鹿鳴一臉茫然,姬搖阿姨眉頭皺了皺,強忍一絲不耐,終於還是改為直白的大白話道:「你舅母不是好人,你只管拿她的話當……放屁,自個兒快些長大,走出這裡,就不用再淪為魚肉……就是不會再被打罵欺負了。」
小鹿鳴恍然大悟,喔喔連連點頭一秒懂秒懂。
雖然回憶太不堪,卻也勾起了許許多多幽微的懷念和溫暖,這一些,都是因為有姬搖阿姨。
鹿鳴眼眶不自禁濕了,嘴角微笑卻揚起得更深。
——昨日,因姬搖阿姨無情傷人的話而緊緊揪住的心結,也漸漸軟化消融淡去了。
是啊,真正的親人,並不是嘴巴說是或不是就可以代表的,舅舅是她的親舅舅,卻放任舅媽和表兄弟姊妹欺負她,外婆是她的親外婆,不是不心疼她,可是在外婆眼裡,她這個外孫女再親,也比不過自己的親兒內孫。
姬搖阿姨口口聲聲說只是想利用她,只因為她是大王的唯一血脈,守著她就能再有見到大王的一日……
可是鹿鳴只知道,這二十年來如果不是姬搖阿姨,她就算能健全長大,也可能會偏激孤僻到墮落走歪路,甚至最後自我毀滅。
人要學壞,隨便都能找到借口。
……什麼我爸媽都不瞭解我,我老師看不起我,我同學只會找我麻煩等等等。
自我放棄是最容易最輕鬆的,可人一旦一路淪落,才會成為這個世界誰都可以踐踏的腳底泥。
可是因為姬搖阿姨,她沒有被那樣的原生家庭打垮,反而長成了一個比她希望的還要更好、更勇敢更獨立的鹿鳴。
不遠處,一個身形粗壯穿著俗艷花花上衣和黑色鑲水鑽緊身褲,脖子戴著金項鏈,手上套著假紅寶金戒指的中年婦人提著一大袋沉重菜,氣咻咻地扭著發福的寬臀搖搖晃晃地往上走。
鹿鳴雙手面佇立,冷冷地看著她。
十年來,她的「好」舅媽可老了很多……
也許是日子過得沒有她預想渴望的那樣舒心富足,眉宇間的暴戾刁蠻之色更濃重,渾身上下都充斥著種窮酸卻要裝氣派的違和感。
這樣的人,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也幹不了什麼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壞事,但慣於欺善怕惡,不介意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也不吝於佔便宜、討好處。
疥癬之患,弄不死人,但也夠噁心人了。
十年前,舅媽是她的惡夢,但時至今日,她站在這裡看著對方,卻發現原來自己記憶中巨大、凶狠、尖酸刻薄的厲害大人,現在再看,也不過就是個上了年紀,心思狹窄,並且被社會底層生活壓得有些人格扭曲的歐巴桑。
「原來,她老了,而我長大了。」鹿鳴看著朝上坡老舊住宅區方向走的舅媽,不知不覺長長舒出了一口氣,喃喃。
——我不再怕她,她也再不能傷害到我。
鹿鳴眼角有些發熱,淺淺上揚的嘴角有著掩不住的鬆快釋然。
她就這樣插著口袋,背著包包,慢慢地也往老小區走去。
這老舊小區一向有點冷清,年輕人多半因為工作就近的原因搬進台北市,所以留在這老山城的大多是老人小孩,現在大冬天的,老人家也躲在屋內看電視避寒居多,不像她小時候印象的那樣,夏天的午後會有老先生老太太在樹下乘涼聊八卦。
遠遠在前頭的中年婦女沒有發現她默默地跟在後頭,正如鹿鳴也沒有察覺自己身後有保鏢暗中保護。
舅媽進去了兩層樓的窄小老式公寓內,這是山城小鎮上的特色,幾十年下來用石頭和磚塊混凝土混造而成,因為地域的關係,夏天涼爽,冬天則是冷得要命,寒風好像會從石頭和磚塊堆疊的縫隙中吹進屋內,也冷冰冰地鑽進人的骨頭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