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喜神與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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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頁

 

  豈料,向來對她體貼溫柔的夫君不改緊繃面龐,跨步上前,搶走她手中嬰娃,轉身便走。

  夫人一驚,在身後追趕,喊著:「衛哥你要做什麼?你要帶孩子去哪?」

  莊主恍若未聞,步伐跨得極快極大,又當是甫生產過後,尚氣虛體弱的夫人所能追上?

  待她氣喘吁吁奔過廊彎,已見丈夫將孩子按進石槽養魚池中,意圖溺死。

  「不要!衛哥求求你住手!那是我們的孩子呀——」她號啕哭泣,手忙腳亂匍匐跪地,緊撇他褲角,哀求他。

  「她是鳳娘,是鳳娘投胎來報仇了!這妖兒留不得!你鬆開!」莊主雙目赤紅冷凝。

  「她怎麼可能是鳳娘?衛哥,你清醒些……外頭說的那些,豈能相信?不要衛哥我求求你,孩子受不住這樣……」

  鳳娘?鳳娘是誰?

  我不是鳳娘……

  她睜開雙眸的第一眼,便見水光繚亂,以及在繚亂之中,男人猙獰的面容,女人哭泣的臉龐。

  池水灌入她口鼻,帶些魚腥及泥味,聽覺在水中受阻,變得含糊,可她仍能聽見這個名字,反覆由男人女人口中提及。

  但那不是她的名字。

  我叫……曦月。

  她已弄懂現況,透過太多人在她耳邊訴說,或是歧視、或是懼怕,又或者,是憐惜,說著她這個出世沒多久的孩子,是不尋常新生兒,教人心生思懼。

  然她有何妖異?她不過是……帶著上世的記憶,再入輪迴,重新誕生。

  她不知曉為什麼飲過忘川水、入過忘川河,上世回憶卻仍洶湧澎湃,件件清晰,恍若昨日。

  是因為她曾在心底祈求,不要忘記自己犯過的錯、傷過的人、遺憾過的絕望?

  還是,那一些罪過,她尚未償還,所以不被允許,以遺忘來解脫?

  太多太多疑問,她已無法深思,男人的手勁,以及滅頂於石槽水中,痛苦的窒息,宣告這極短暫的來世,又將結束。

  夫人的哭號,引來院內奴僕注意,幾人慌張上前阻止莊主。

  一陣混亂間,她終於被抱出水中,女人緊緊擁住她,淚水滴在她面腮,哭得淒楚,全身顫抖。

  「這妖物不能留!絕對不能留!」莊主目眥盡裂,雖被奴僕全力制止,神情依舊駭人,似隨時都會再失控衝上前來,搶走孩子。

  「我們把她送走……送得遠遠的,就當作她已經不在人世,你不要殺她,你放她一條生路……我只要她好好活著,只要活著……」夫人反反覆覆,嘴裡全是這幾句請求。

  冗長的凝滯,除夫人的哭泣、莊主的沉喘,週遭奴僕的噤若寒蟬,再無其它。

  「此事,誰都不許說出去,否則按莊規處置!」莊主的重喝,打破沉默。

  衛家莊甫獲的掌上明珠,因急病去世這消息,隔日成為城中話題,喧囂沸騰了幾天後,也就漸漸淡去了。

  對外宣稱因病去世的她,被送去鄰鎮郊外一處尼姑庵。

  因爹娘未為她取名,雇裡老師父便喚她「了緣」。

  了緣,了凡俗父母之緣,了紅塵糾葛之緣。

  她與衛家莊的緣,確實也僅此而已。

  未曾料想,有朝一日,她竟是因為被視為妖物而捨棄。

  妖,上一世,她最懼怕之物。

  她才知道,世人對待他們口中的「妖怪」,何其嚴厲,幾欲置人死地。

  而她曾經,也隸屬他們一員,做著同等殘酷之事。

  不,她做過的,更加不可原諒。

  傷她之人,雖是名義上的父親,實則並無感情,她能理解他的激烈舉措。

  她傷之人,卻是那麼深愛著她,捧上一顆真心相伴,竟遭她背叛踐踏。

  她在庵中長大,除慈愷師父知曉她身世,其餘庵人皆以為她是棄嬰,慈愷師父可憐她,才拾回庵裡收留。

  庵裡歲月靜謐,通佛聲悠揚,偶有香客三三兩兩,與世隱絕,倒也很好。

  她文靜乖巧、不吵不鬧,一般稚兒不似她如此的懂事,甚至,極快學會走路、認字,師姊們笑她像個小大人,給糖也逗弄不笑,挨罵也不哭。

  她們又豈會知道,她肉身是個娃兒,但裡頭的這抹魂魄,比師姊她們都還要年長數歲。

  十年相安無事的光陰,卻在某日傍晚,了塵師姊去請師父們用膳,恰巧聽見慈愷與慈銘兩位師父的對話,說著有關於她的家世、她的過往、她被送入庵裡的緣由。

  蜚短流長的散播速度,迅疾如電,許是庵寺也小,不消多少時刻所有人都知曉了,她哪是路邊拾來的可憐孩子?她是個連爹娘都不敢要的妖物……

  靜謐的歲月,破碎,也不過一瞬之間。

  師姊們看她的眼神,不再相同,那樣的眼神,她在哪裡見過……

  是了,養魚石槽水底,凌亂波光間,雙手死命想將她按至槽底,她該喚之為「爹」的男人臉上,也是這眼神。

  有些師姊欺她,說她們是正,她是邪,正邪不兩立,而她們口中的「不兩立」,卻無比幼稚排擠她,趁她擦拭佛堂時,踢翻髒水盆,弄得她一身水濕;她去柴房取柴時,將柴房口上鎖,任她在柴房裡關上一整夜……

  慈愷師父制止過師姊們,但成效不彰,只不過是將那些欺負,由明化暗,加上她從不告狀,即便額上帶有被小石子砸出的血口,師父問何人所為,她也只是閉唇不語。

  末了,慈愷師父歎道:你別怨你師姊們,多年前,庵裡曾遇群妖襲擊,傷亡慘重,恐懼使人狂,她們只是害怕,也許有一日,她們會發覺你並沒有與她們不一樣。

  那些欺負,一點也不值她在意,就她看來,純粹是孩子行徑。

  大人欺負起「妖物」來,才真的叫可怕。

  除慈愷師父真心待她,庵中其餘師父,並非如此,尤其得知她妖胎傳聞,對她的厭惡態度,遠勝過那些年輕小尼。

  畢竟當年妖襲事件,那些師父皆是倖存生還者,見過妖物濫殺無辜的無情恐怖。

  念佛之人,豈不該心存善念,對異於常人者,多出一些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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