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在兩界來去自如,為何不離開魔境?」開喜心存困惑。
魔境濁息對魔族是有益處,但畢竟環境惡劣,弱小些的魔族,根本吃不消,與其妄想改變魔境劣況,不如舉族遷徙,到上界尋個秘處落腳。
天地之大,還怕無一容身之處嗎?
狩夜回道:「並非所有魔族皆能離開魔境,尤其是魔境出世的純種,習慣了重濁之息,在上界根本存活不久。」
「那你呢?你能走,卻為何肯留下?」她真正想問的是:憂歌能走嗎?若能,就趕快走呀,別去管先祖那一輩,是為了什麼原因創炤陽幻陰,保住自己性命為優先。
狩夜靜默良久,才答:「我答應憂歌,他做他能做到的,而我,做我能做到的——我能做到的,便是代替他,守護魔鏡。」
這句話,如一道雷,劈開了開喜潛藏的記憶。
好比來到一處絕麗美景,似曾相識,認真去想才記起來,昨夜夢中曾到此一遊一一此時,開喜正是這般心情。
「你等一等……這句話好熟,我在哪裡聽誰說過……你先別吵我,我快想起來了……做我能做到的……
做我能做到的一一」她激靈一悟,抓緊腦中那道靈光,喊了出聲:「那句話,明明是二代魔境先祖與那個誰的對話呀!」
「你從何處聽來?」狩夜眼光滿是驚訝。
「我受傷後,神識昏沉,夢見一名神族女子……她帶我去看一齣戲,戲裡,將魔境點滴全演了一遍,你方纔那句,我在裡頭聽過,當時,二代魔主取影子做炤陽幻陰之後、跟他身後駐足之人所言,我記得很清楚,二代魔主說「你得幫我了」,而那個誰的回復,正是你剛剛那些——」
第八章 血脈(2)
開喜自己越說,越覺突兀,當時聽得含糊,二代魔主隱約喊他什麼書輸酥……
書輸酥……書輸酥……
她驀地抽息驚呼。
「書輸酥……叔?夜叔?——狩夜叔?!」
她雙眸瞪得奇大,直直落在狩夜身上。
不對呀,輩分不對!年歲不對!長相不對!一切的一切,都不太對呀!
面具後方,似乎傳來一聲淺歎,低喵一句「原來如此」。
「反正,你不會再返回魔境,告訴你也無妨……」
覆面的猙獰面具,隨狩夜右手摘取,緩緩挪開,露出底下那張鮮為人見的面容。
熟悉的臉龐、熟悉的五官、「比魔首不知俊俏多少」的熟悉男子模樣,映入開喜眼簾。
這張臉,她在看戲時,見過好幾回,總是沉靜無聲,佇守魔首身後。
先是一代魔首之弟,後是二代魔首之叔。
她尚處驚訝中,來不及咀嚼詫異,又聽見狩夜說:
「沒有什麼二代魔境先祖,從頭到尾,以影子創炤陽幻陰、以淚成雨、以血造林、以魔力維持魔境運行,都是憂歌。」
都是憂歌。
狩夜聲嗓低沉,娓娓說來,那一段,她在戲裡,沒來得及瞧見的部分。
「魔境裡的魔族,並無輪迴,我們被排除於上界命盤之處,若死,即魂飛魄散,這樣很好,走也乾乾淨淨,毫無牽掛。」
什麼前世今生,什麼因果業障,在魔境,全是虛無。
有恩有恨,這一世如不能了結,便再也沒有機會報償。
魔首與天女的混血,讓憂歌成為唯一例外。
「他不能算是純正的魔,亦不屬於神族,在魔境中,他不若他娘親虛弱力衰,也不像他爸,受魔血所限,無法化強大力量為創世之力,優歌既能如你們神族,司掌劍物、重生,又能如魔族強悍、不易摧折。」
狩夜聲音未聞起伏,平平淡淡,一如他漠然卻俊美的面龐,陳述著。
「魔族造不出日月,憂歌可以;魔族無法轉世再生,憂歌可以;神族無法在魔境維持神力,憂歌可以。
正是這些「可以」讓他作下那個決定——」
那個決定。
屬神族之力,造出炤陽幻陰,帶來倣傚日與月的晝夜交替,並賦子風雲雷雨,為寸毛不生之境,植出些許盎然生氣……
光是這些,便耗盡憂歌所有神力,若他沒有強悍的魔族血脈為輔,興許早已力竭而亡。
確實也離力竭而亡不遠。
神力創造魔境不該有的日月,魔力勉強維持它們數百年不滅,猶如兩頭燃燒的蠟燭,飛快耗損他的生命。
魔族並非壽短之輩,然一旦動用所有魔力,同於以性命相搏,他爹親如此,他亦然。
他知道自己還不能死,炤陽與幻陰只有他能司掌,他慶幸自己仍可在魔境中轉世,一如神族隕滅後,憑靠沉眠休息,等得重新誕生。
但他需要一具身軀,一具同樣擁有神魔血脈的身軀……
「他留下後嗣,而這後嗣不是別人,同樣是他……他轉世到自己孩子身上?一代傳一代,代代魂體都是他?」開喜並不傻,一點便通。
她不由得去回想。
回想那齣戲,二代魔主的模樣,盡數代入了憂歌的面容……
(我若死,還有我的子孫會繼下去,魔境不該只是一塊焦土。)
那時,她還替憂歌抱不平,覺得這先祖輩真缺德,拿後世子孫的性命當玩笑。
原來他說出那番話,從來就不是要為難任何人。
他為難的,只有他自己。
她曾經,那麼淡然看待魔境過往故事;淡然看二代魔主佇立孤巔,俯瞰大片熔岩山河;淡然看他撕裂影子,分為炤陽幻陰;淡然看他消失迷霧之中……
腦海裡,二代魔主模樣漸生變化,憂歌的眼、憂歌的眉、憂歌似笑非笑的遠凝,取而代之。
他伏臥母親膝上,一個單純孩子的孺慕神情;一個雙親皆喪,被獨留下來的寂寥神情;一個眸中毫無遲疑:下定決心,要改變魔境的堅毅神情……
遲來的心痛,在開喜胸臆漫開,如潮水洶湧氾濫,迅速得教她措手不及。
疼得比挨下墨羽一掌,或是晶簇刺破身軀,更加劇烈。
一直是他。
多少年的歲月光陰,飛逝如箭,他依舊是那一位少年,堅持著同一信念,要讓魔境變得合適弱者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