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結婚了?」
「對。」梁維鈞笑得很驕傲。「而且我兒子這個月就要出來世面了。」
「恭喜你。」好險!她心裡晃過如釋重負的解脫,唇角的淺笑總算融和了一點的誠摯之意。
「午餐時間,一起去員工餐廳吃飯吧!」梁維鈞提出熱誠的邀請。
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無意和任何人維持太深入的交談,即使同事也一樣。
「人員都到齊了嗎?」大門霍地被推開,賀懷宇進入編輯室,仍然和昔時一樣飛揚明亮,從容自若。
梁維鈞向她點點頭,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吁了口氣,總算不用再挖空心思去想推辭的理由。
「麻煩各位坐到中央的編輯台來,我們先召開第一次的編前會議。」賀懷宇主掌院內的人事,又掛名院刊的發行人,所以編輯部等於直接向他負責。
在筆試的過程裡,賀懷宇便知曉了她前來應徵。兩人雖然沒有特意約定過,但在工作場合,他們很自然的保持上下屬的距離,並未 漏出彼此熟識的訊息。
人員往中央的長條桌集合。
賀懷宇坐入長桌的首位,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切入正題。「我們先利用短短的十分鐘……」
他正說著,身後的門推開了,姍姍踏入一道瘦削的纖影。
愷梅微感納悶。編輯部不是只應徵了四個人嗎?
她特別關注遲來的同事幾眼。女的,而且年紀與她差不多,好極了!多添一位女性同事,旁人的注意力才不會集中在她身上。不過這位女同事實在有點……不修邊幅,衣服皺巴巴的,鬈短的頭髮飛翹如剛讓風吹拂過,不過長相有點眼熟。
「你遲到了。」賀懷宇不悅的陰黑了眉眼。
「塞車。」女同事聳了聳肩,沒把他的雷公臉放在心上。
「既然大家到齊了,我們先做一下自我介紹。」賀懷宇先粗略解釋自己的身份,然後翻開人事檔案夾,查對一下在場的五位新人。「在場的五位分別是梁維鈞、羅煥朝、趙自源、冷愷梅、方璀璨。」他抬起頭。「請諸位依照以上的順序概略介紹一下自己。」
聽見耳熟的稱號,她更留神的打量女同事。「方璀璨」這個名字極為特殊罕聞,同名同姓的可能性很低,八成是同一個人。呵,況且方璀璨的長相仍保留著國小時期的特徵,只要多留意幾眼,很容易記認起來。
先是梁維鈞,後有方璀璨。人生何處不相逢,原本各自天涯的故人,卻於若干年後集合在同一間編輯室裡。新環境裡出現舊友,總比全然的陌生要好。
「我叫冷愷梅,今年剛畢業。」輪到她,兩句話便道完平淡的前半生。
方璀璨仍然一臉困困的渴睡模樣,顯然尚未認出她。她微微一笑。
也難怪。這迷糊蟲打小學開始,神經就比國旗 粗。要是真記憶得起來,她反而意外。
編前會議足足持續了兩個半小時,並且選舉出代理組長,梁維鈞的和氣穩重頗為討好,毫無異議的被陷害了。
「方小姐,麻煩你跟我出來一下。」也不曉得為什麼,賀懷宇一轉對著方璀璨,俊臉便陰陰臭臭的。「其餘各位請開始進行你們被分派的工作。」
可惜,她本來打算和老同學淺談幾句的。
「哈羅!」另一位男同事晃過來,想找美美的女同事搭談。
愷梅敷衍的笑一笑,故意忙碌的收拾著開會筆記,逕自回到專屬桌位。
一樓的大廣場,偶有幾聲尖銳的救護車鳴聲騰上雲霄,為空氣憑添幾許激動。生與死的戲碼正在鄰隔的建 物內交替。而她,誤打誤撞,竟選中一處與死亡最接近的工作環境。
人的一生便糾葛在迎生送亡的路程中,幸運與否,只有上帝能決定。
她偏首瞧望著窗外,蒼天裡,浮雲冉冉,一股氣流拂向鼻端。
玻璃窗沒關緊,竟讓風兒吹了愁緒進來。
* * *
接近下班時間,天空淅瀝瀝地飄下雨。
早晨出門前,天氣仍然晴朗乾淨,她臨時也沒想到應該帶傘,看樣子只好搭計程車回家了。
「下雨了?」身後的梁維鈞陪她一起愁眼對天色。「糟糕,公車站牌沒有避雨棚,鐵定又要淋了整身濕。」
「你搭公車上下班?」她微感意外。一直以為,成家的男人養部車子是天經地義的事。
「對。」梁維鈞不好意思的碰碰鼻頭。「我和老婆正在攢存育兒基金,所以把買車的錢省下來。」
「哦。」淡淡的飄紅染上她臉頰,希望不會被認為勢利眼才好。
「這年頭,養一部車的開銷很大呢!撇開什麼燃料稅、牌照稅、中華民國萬萬稅,光車子本身,即使售價較為便宜的款式也要四十萬左右。」梁維鈞好脾氣的笑謔她。「還是當女人好,只要找個「車伕」就搞定。」
她怔怔的聽他分析,繳稅,買車,開銷,錢。
從小,出入即有司機、轎車載送,最後還是因為賓士車太招搖,她不願意引起同學欣羨的關注力,才提出要搭乘大眾運輸系統。儘管如此,心情躁悶時,舉手招來計程車長驅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年紀稍長,當同學嚮往的旅遊聖地為墾丁、外島或花束,她已經隨著冷愷群到異邦公幹或閒遊不知多少次,甚至到了一聽見「出國」就想皺眉頭的地步。
她不愛逛街,亦鮮少外出暇游。然而購物時,卻也沒有看標價的習慣,信用卡隨便一刷就了結。金錢之於她,宛若不曾存在的虛無。
從來沒去加總過車資花掉多少錢、這個月的零用錢夠不夠用、帳戶的餘額還能撐多久、下個月的房租怎麼辦……
從不覺得需要煩惱這些問題……
她汗淋淋的發現,自己竟然缺乏在現實社會求生存的能力!以前總覺得冷愷群像一堵牆,專斷又無理的隔絕了她與外界接觸的機會。可是,這堵牆何嘗不是擋開了現實的淒風苦雨?
「喂,我隨口開開玩笑,你別放在心上。」梁維鈞旁觀她蒼白的臉色,還以為開罪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