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經常想她,想得失神,然後在回神時茫然不已……「李萱,可知道是誰讓你出冷宮?」
皇帝突然開口,悲慟的臉上閃過哀憐。
她是李廷興的女兒,沒有李廷興,或許自己當不了皇帝,她也是皇后真心疼惜的孩子,為了頂罪,不得不成為棄妃,皇后說得對,終究是皇家對不住她,但是……這場戲他想演得演、不想演也得演。
「奴婢明白,是皇后娘娘的恩典。」
她垂下眉睫,隱去眼底的寒意,那是苦寒深潭般的冰霜,是千年冰山般的冷冽。
「你明白就好,皇后臨終前口口聲聲要我替你的終身考量,今日朕便當著皇后的面問你一句,你還想嫁給旭鏞嗎?」
他目光炯炯地望向李萱,如古井般平靜無波的臉龐透露不出半分情緒。
李萱凝眉回望皇帝,目光直勾勾的,頃刻間慈禧宮裡一片靜默,人人都在等著她的答案。
她細細思量,在這種時候問這個問題?是為了安慰皇后在天之靈,還是為了安定淑妃的心情?淑妃肯定很擔心自己恃寵而驕,決意嫁進靖親王府吧?李萱低頭失笑,視線定點處,她看見了久違的周月屏,她心裡在想什麼?肯定是想——李萱真是好運道啊,皇后便是死了也沒忘記替她謀劃,有人這樣看顧著,李萱這個公主肯定還能穩穩當當做下去。
因此,周月屏定然是滿肚子火氣、滿心不平,認為她們之間的千年仇恨還得繼續結下去。
李萱尚未說出答案,但所有人都認定她會點頭,誰知,當所有人都這樣相信的同時,李萱卻淡然笑開。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這種事她已經不屑再做。
高舉雙手、長揖在地,再度抬起頭時,她漆黑的眸子對向皇帝,緩緩開口,「啟稟皇上,奴婢不配也不願。」
她的答案讓滿堂的人們震驚不已,不配也不願?周旭鏞氣息一窒,眼神在瞬間變得波濤洶湧。
周敬鏞回首看她,這是什麼意思,她再不想同旭鏞糾葛?!她心裡再無他,她已經把過去拋在腦後?「這是你的真心話?」
皇帝有說不出的驚訝。
當年先皇看重次子旭鏞,但多年觀察,他覺得長子敬鏞更適合當皇帝,因為敬鏞不看重男女私情,他把國家擺在自己的慾求前頭,再加上他善謀略、懂得經營人心,百姓需要這樣的帝君。
而旭鏞有才有能、有智有謀,雖然善兵事,但他對感情太過偏執,光是多年無出仍然不肯再娶側妃這點,他就不是個合格的君主。
所以他早已默許此事,期待李萱能為旭鏞留下一兒半女,卻沒想到李萱會給他這樣的回答。
「是的。」
「你確定?朕記得,當年你同旭鏞兩小無猜,感情好得很。」
「當時年幼無知,奴婢知道錯了。」
她垂下長睫,苦苦一笑。
年幼無知的心、年幼無知的自信,年幼無知的她認定了二皇子,便以為人家非娶她不可。
真是蠢,娶她有什麼好,無權無勢,有的不過是個空殼封號,性子驕傲、脾氣拗,了不起贏在一張過人的容貌,可那又如何,這張臉不也已經毀了?倘若再無自知之明,連她也要鄙視自己。
她沉浸在自嘲與自傷中,沒發現周旭鏞深邃目光中翻騰不已的情緒。
「所以你有什麼打算?」
皇帝看向周旭鏞,兒子眼底的掙扎他懂,也為他微微心疼。
「奴婢希望能夠出宮,萬望皇上成全。」
再次伏地長揖,她的話於眾人心波中投下巨石。
有人想,她這是想以退為進,企圖謀求更多吧。
有人想,冷宮真能讓這般驕傲的女子天翻地覆大改變?有人忖度,三年過去,她的心機更深沉,不知她背後有什麼目的?李萱簡短兩句話,成就了他人心中的千思萬念。
皇帝不著痕跡地向淑妃掃去一眼,見她拳頭緊攥,面帶憤懣,他想起皇后臨終所托,心底暗道:朕定要保她一世安泰。
「君無戲言,朕向皇后允諾過你的終身,自然不會耽誤你,你先到永平宮待著吧。」
永平宮?五皇子周煜鏞的永平宮?!皇帝話一出,許多人心中發出一聲冷笑。
皇帝居然想把李萱和五皇子湊成對兒?五皇子的母妃分位低卑,又死得早,而五皇子五歲那年從馬上落下摔斷一條腿、成了瘸子,如今發話讓李萱到永平宮,皇帝待李萱是什麼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別人心裡想的,李萱也想到了,若非事關己身,她也想跟著冷笑幾聲。
皇帝話雖沒說死,可明眼人都清楚是怎麼一回事,皇帝是打算把她配給周煜鏞,只待三年孝期一過便「成其好事」吧。
李萱蹙眉,她能說不嗎?君無戲言,一句話便是兩人的一生。
她緊咬下唇,所以那個梅花村去不了了嗎?她只能從一個冷宮移到另一處冷宮?失望在胸口堆疊,眼底閃過茫然,她無言以對。
眾人眼神紛紛投向跪在後頭的周煜鏞,只見他咬牙切齒,額間青筋暴露,眼底射出戾氣。
他憤懣、他怨懟、他不平!憑什麼,憑什麼周旭鏞不要的女人他得接手?!一個被奪去封號的假公主,一個剛從冷宮放出來的惡毒女子,父皇竟用這種方式來羞辱他。
恨恨地,一雙冷絕目光射向李萱纖弱的背脊,好啊!父皇不教他好過,他也不會令她從容。
大喪期間,李萱以公主身份守在皇后靈堂前,她謹守分際、做好該做的每件事情。
李萱不多言,儘管皇帝恢復她的身份,她還是口口聲聲稱自己是奴婢,因為再沒人比她更清楚那個「公主」是個多麼空洞的詞彙。
千載勳名身外影,百歲榮辱鏡中花,過往不過虛夢一場,夢醒,她心底清楚分明。
德妃在大喪之後仍禁足於慈禧宮,得皇帝恩典,能與李萱深夜敘舊。
她們談過往、談分別的三年,也談未來,德妃沒有徬徨恐懼,她避重就輕地說:「這三年我想得透徹了,我和皇后都不是有野心的女子,而後宮容不下我們這種人,因此越居高位越危險,能夠待在安靜的地方遠離風口浪尖,是我一心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