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觀塵被那毫無遮掩的眸光看到撐不住,喉結上下微顫,狠狠噴息——
「本侯若頂著半張殘顏,瞧你還會不會這般緊盯不放?」
「會啊,怎地不會?」蘇練緹坦率頷首。「上一世民女常就躲在街角、巷弄轉角或茶館飯館的角落,偷偷盯著侯爺瞧。」輕垂的面容顯得有些靦腆,但溫潤真摯,翹起唇角一笑,有著某種近似瓜熟蒂落般的暖意。「……只是侯爺沒察覺罷了。」
宋觀塵又狠狠被噎住,膚底熱氣迅速拓開,氣息都不穩了。
蘇練緹突然福至心靈般問:「那侯爺呢?今兒個莫不是盯了民女一整個下午?」她瞬間得到解答,因男人俊到沒邊兒的五官瞬間怔凝,緊接著直接漲紅整張臉給她看,即使在深夜時分,單憑月光也能瞧清他滿臉通紅。
「原來真是侯爺。」恍然大悟輕歎。
「本侯那是……有話問你。」他板著臉,努力重整旗鼓。
「侯爺若不嫌棄,進屋裡喝杯熱茶可好?」見他因她的主動邀情挑眉瞇目,她笑笑解釋。「上回有些不歡而散,侯爺想談之事根本沒談完,今夜來訪,想必不是說一、兩話就能了卻一切,既要長談,外頭猶帶春寒,凍著了可不好。」略頓,她抿唇又笑——
「侯爺莫怕,雖說侯爺生得好看,小女子絕對是良民中的良民,不會欺負你的。」「本侯有何好怕?」宋觀塵實不明白,怎麼一來到此女面前,心如止水、八風不動那一套便維持不住?
忍氣忍到快內傷,闊袖一甩,他越過她大步往屋裡走。
一進屋中,衝擊隨即湧上。
女子的居所甚是寬敞,一條從挑高天頂垂洩而下的絲繡輕紗將內寢間和外間分隔開來。
外間佔去大部分,擺設頗為樸素簡單,就臨窗下一張長榻,角落邊置著烹茶台以及一張紅木長几,屋中全鋪上木質地板,裡頭沒見到半張高椅矮凳,倒是有好幾坨大大小小的抱枕、迎枕散在幾處,全都蓬蓬鬆鬆,連幾團坐也「胖」得很,一看就想往上挪。
「煩請侯爺脫靴再入。」輕和女嗓在近身響起,宋觀塵毫無異議,一腳抬起,跟著就不動了,因他目光很快環顧一圈後,被那座巨件繡屏吸引。
這是要她伺候的意思嗎?蘇練緹內心好笑一歎,仍認命地彎身幫他脫靴,脫完一腳他還配合地抬起另一腳。
他大爺一踏上木質地板立時往繡屏那兒湊,見到底下一張長檯擺著木格盤,盤格中數十種顏色的彩線收拾得井井有條,尺寸不一的繡針插在一顆紅燦燦的胖針包上,乍見下竟頗有可愛之感。
其他的像銀剪子、繡繃子、繡片以及一些他喊不出名的小東西,全擱在那兒。
看來她的小院不僅是起居睡覺之所,亦是她用來完成作品的地方。
「可有名稱?」他仍細細賞著眼前這一幕令人歎為觀止的豪放和精緻。
蘇練緹有些臉紅,但也頗覺自傲。「『江山煙雨』。」
「好,好個『江山煙雨』。然,這江山也僅能是東黎皇帝的江山。」他不吝稱讚,見事亦迅,一下子已聯想到,遂慢悠悠啟嗓,「據聞,提督織造太監齊迪與尊師花無痕乃莫逆之交,織造署欲在皇上過誕節、百官入宮上壽時獻賀禮,想必獻的就是此件大禮吧?」
自尋到她、得知她的身份,這些天他已讓手下把「幻臻坊」的底細裡裡外外刨了個遍。
蘇練緹與他並肩而立,同樣望著那一片隨著溫潤燭光跳動而變幻色澤的江山煙雨,那雨宛若是真,綿邈似煙,潤出彷彿一望無際的磅礡。
那低柔女嗓盪開,如一葉落水,引出圈圈漣漪——
「民女曾以這一座巨件繡屏風向聖上求得一道指婚,得償所願嫁給了某位世族大家的公子為妻,一躍成了權貴圈裡的任務。」
聞言,宋觀塵驀地調頭看她,眼神冷峻。「上一世,不曾有那樣的旨意。」
對照上一世的記憶,隱約記得正霖二十二年皇上過壽,確實有一件上壽禮頗受矚目,但他當時僅是聽聞,並未親見,畢竟當時他剛從蒼陀山回歸錦京不久.為得帝王青眼,為了在短時間內闖出名聲,天天隨三法司衙門的人查事、辦案、輯兇,根本無心在此等「小事」上頭。
「是。上一世不曾有那樣的旨意,所以並非上一世所發生的事。」她微斂雙眸,嘴角總是翹翹的。「民女有著前兩世的記憶,與侯爺相遇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受侯爺相救,那都是上上一世發生的。為何會一而再、再而三重返十八歲這年,民女自個兒也不明白,但老天既然賜了我這般機會,民女怎能不好好重活一回?」
「上上一世嗎……」宋觀塵亦感驚奇,但畢竟重生之事也發生在他身上,對她的說法他並無猜疑。
見她轉身移步,走到那處烹茶且堆滿鬆軟枕子的角落,他自然而然跟了過去。
「然上一世並無聖上為民間女子指婚之事,你不願再嫁,是前一世嘗道苦果?」
眼前女子瞥了他一眼卻不答話,只輕啞道:「侯爺隨意坐吧,小爐裡的火還養著,一會兒就能喝上熱茶的。」宋觀塵與她隔著長几撩袍落座,臀下厚度恰好,軟硬適中的坐團確實舒服,他一肘斜倚靠架,瞬也不瞬注視著她,腦海中浮現重生後的這些年、時不時會回想起的那些話,那女子帶笑意,語氣若歎——
侯爺這是在顯擺嗎?覺得孩子看重你、心繫於你,對你心心唸唸著,都要勝過我這個當娘的……
「上回在本侯府裡,你提到有個五歲的閨女,說本侯與孩子好有話聊……你竟冒險帶孩子過五狼山連峰,是被夫家逼急了,是不?」
我想侯爺定然不知我那孩兒了……但還是想告訴侯爺一聲,我家萱姐念你甚深啊……
他兀自頷首,像在駁著腦中那聲音,徐緩道:「你不說,本侯卻是知道,我一直是知道的,你那孩子,你喚她……萱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