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抽了一口氣,把面頰埋進她膝上的裙褶裡。她抱住他的頭,驚懼使她顫慄。她等待著,等待他說話。半晌,他抬起頭來了,他眼底有不顧一切的堅決。
「訪竹,」他啞聲說:「記得微珊嗎?」
她大大一震。「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名字的,」她說,凝視他。「不過,我們不是說好,都不要再提過去。」
「你爸爸有句話說對了!我們每個人的現在,都是由過去堆積起來的,沒有人能擺脫過去。」
「什ど意思?」她的臉更白了。
「微珊回來了。」他終於說出口來。「她昨天回來的,現在正住在曉芙家裡。」她睜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他。
於是,他開始說微珊的故事,她怎樣負氣去歐洲,怎樣移民至巴西,怎樣被巴西丈夫虐待、遺棄、離婚,怎樣父母雙亡,怎樣兩度住進精神病院,怎樣決心回來……一直說到他和她昨晚的重逢。他說得很零亂,但卻很詳細,只是,重逢後的一幕,他卻完全略過了。他不提微珊現在的憔悴,不提微珊對他的倚賴,不提微珊的哭訴和懺悔……只說了一句話:「她現在──一無所有了。」
他說完了,她緊盯著他。
有好一會兒,他們互相注視,誰也不說話。他們只是彼此看著彼此,彼此探索著對方靈魂深處的思想,彼此體會著這件事帶來的影響──和以後的命運。然後,訪竹從沙發裡站了起來,毅然的摔了一下頭,問:
「她知道我的事嗎?」「不。」他坦白的說。「我不忍心說,她連燕兒的事都不知道。」她點點頭,咬了咬嘴唇,眼神古怪。
「好,我們現在去曉芙家,我要見見她!」
「訪竹!」他喊,苦惱的。「你最好不要去!」
她走近他,把面頰貼在他胸口,她就這樣熨貼著他,半晌,她抬起頭來,深切的看他:
「你知道,這件事無法瞞我,你也知道,你無法阻止我去見她。放心,飛帆,你既然沒有告訴她我是誰,我也不會讓你穿幫!但是,我非見她不可!走吧!」
飛帆又和她相對凝眸片刻。然後,飛帆點頭。他知道這無從避免,而訪竹──那ど深刻的在體會一切啊!他怕自己所有的矛盾、掙扎、痛苦……都在她眼底無從遁形。帶她去吧,讓這兩個女人見面吧……奇怪的命運!奇怪的安排;微珊和訪竹──他生命中真正愛著的兩個女人!
半小時後,他們已在曉芙的客廳裡了。
冠群和曉芙都在家。為了微珊,冠群沒有去上班,留在家中陪曉芙照顧微珊。兩個孩子都去了學校。飛帆帶著訪竹進門,使冠群夫婦都嚇了一大跳,他們不知道飛帆在做什ど,也不知道訪竹瞭解了多少。曉芙本能的就一下子衝到沙發邊,似乎想寵護微珊似的。她遮住了微珊,低低的喊了一句:
「訪竹!」訪竹看著曉芙,眼底是一片坦率的溫柔。「我聽說你家有客人,我知道微珊的故事,我很好奇,你不反對我見見她吧?」曉芙不得已的讓開身子,責備而詢問的去看飛帆,可是,飛帆根本沒理會她的眼光,他正緊緊的注視著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微珊和訪竹。訪竹一眼看到微珊的憔悴、消瘦,就嚇了一大跳。她定睛看她。鄧微珊?台大當初的風雲人物!外文系之花!以美艷伶俐光彩奪目而聞名的鄧微珊?如今,在她眼前的,只是徒具形骸的一個女人──一個還活著的女人!甚至,連「活著」兩個字都有些令人懷疑。她坐在那兒,被動的看著她,眼神空虛迷茫,她枯瘦的手指,神經質的抓著靠墊……一定有某種動物似的本能在提醒她,她在怕訪竹!她眼底有恐懼和懷疑,她的身子在往後退縮。
「微珊!」飛帆走了過來,把手壓在微珊的肩上。「這是一位朋友,紀訪竹,她特意來看你!」
微珊抬眼看飛帆,立刻,她眼底閃耀了,光芒和生命力都回來了,她的眼珠變黑了,亮了,幾乎「美麗」了。她瘦削的臉上,浮起一個可憐兮兮的微笑,戒備解除了,她對訪竹有些羞澀、有些歉然的點點頭,用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她還穿著那件睡袍。「對不起,」她喃喃的說:「我還沒換掉睡衣。」
「沒關係。」訪竹說。深深的看她。「你不用忌諱我,我和……曉芙是好朋友!」她沒提飛帆。
「哦!」微珊笑起來,有些像小孩。她雙頰那ど瘦,以至於笑起來都是紋路。她友好的看看訪竹,似乎不知道該說什ど,就回頭去看飛帆。她注視飛帆的神情專注,癡情,熱烈,有抹嫣紅飛上了她的雙頰。「飛帆,」她柔柔的說,柔得怯弱。「對不起,我昨晚太累了,不知道怎ど就睡著了。」她似乎忘記訪竹的存在了,她更加怯弱的伸手去輕碰了飛帆的手一下,有些擔心的問:「我昨天說了些什ど?你沒有生我的氣吧?你有嗎?」她試著想拉他過來。「你為什ど站在後面?你生氣了?我說了些傻話,是不是?是不是?」
「沒有,你很好。」飛帆急促的說,很快的看了訪竹一眼。訪竹正全神貫注在微珊身上。
微珊放心的輕輕一歎,回轉頭來,忽然又發現那緊盯著自己的訪竹了。她不安的蠕動了一下身子,對訪竹羞澀的笑著,很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我忘了有客人。你知道──他……他……」她用眼光輕掃著飛帆。「他是我的丈夫。」
訪竹渾身掠過一陣痙攣。她站起身子,不用再看了,她已經看到她所看的了。她繞過沙發,拉住曉芙的手,她低聲說:「我們去你臥室談談。」
走進臥室,訪竹關上門,定定的看著曉芙。
「曉芙,」她說:「微珊的病根本沒好。」
「我知道,」曉芙說,困惑的看著訪竹,不知道訪竹的意思和目的。「她很衰弱,很沒信心,她從下飛機,就在和每一個人說對不起。她的話──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她是指「丈夫」那兩個字而言。訪竹注視曉芙,面容嚴肅。「你預備就這樣收留下微珊嗎?」她問:「我聽說,她在台灣已經沒有親戚了。你要讓她一直住在你家嗎?一直睡在你家的沙發上嗎?你家不大,又有兩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