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亭亭跑回來了,來回的奔跑使她不住的喘著氣,額上,一綹頭髮被汗水濡濕了,靜靜的貼在那兒。臉龐也因奔跑而紅潤,眼睛卻興奮的閃著光。在她後面,一個年約四十歲,瘦瘦高高的男人正站在那兒,穿著件整潔的白襯衫,灰色的西服褲,身子是瘦削而挺拔的。方絲縈接觸了那人的眼光,她不禁瑟縮了一下,這眼光是銳利的。
「是方小姐嗎?我是老尤,柏先生讓我來接你。」
「哦,謝謝你。」方絲縈說,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她希望自己看起來威嚴一點。「箱子在那兒,麻煩你了。」
老尤拎起了箱子,先走出去了。方絲縈到校長室去,移交了宿舍的鑰匙。然後,她坐進了汽車,挽著柏亭亭那瘦小的肩膀,她看著車窗外面,那道路兩旁,全是飛快的,而後退的茶園。柏家的茶園!她的精神又恍惚了起來,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事呢?這段路程只走了三分鐘。亞珠跑來打開了大門,車子滑進柏家的花園,停在正房的玻璃門前面。柏亭亭首先鑽出車子,嚷著說:「方老師,我帶你去你的房間,別管那箱子,老尤會拿上來的。」牽著方絲縈的手,她們走進了客廳,柏亭亭的腳步是連跑帶跳的。客廳中闃無一人,柏亭亭拉著方絲縈向樓上衝去。猛然間,她收住了腳步,仰頭向上看,歡愉立即從她的臉上消失,那小小的嘴唇變得蒼白了。方絲縈也詫異地站住了,跟著柏亭亭的視線,她也仰頭向上看,然後,她和一個女人的視線接觸了。那是個相當美麗的女人,與方絲縈心中所想像的「後母」完全不同。她有張橢圓形的臉龐,尖尖的小下巴,一對又大又亮的眼睛,挺秀的眉毛,和小巧的嘴。這張臉幾乎沒什麼可挑剔的,如果硬要找毛病的話,只能說她的神情過於冷峻,過於嚴苛,過於淡漠。她的身材也同樣美好,纖穠合度,高矮適中。她穿了件粉紅色滾藍邊的洋裝,寬袖口,小腰身,相當漂亮,相當時髦,也相當配合她。她的頭髮蓬蓬鬆鬆的,梳成了很多小鬈,給她平添了幾分慵懶的韻致,緩和了她面部的冷峻。在她耳朵上,垂著兩個粉紅色的大圈圈耳環,搖搖晃晃的,顯得俏皮,顯得嬌媚。她很會妝扮自己,而且,她還很年輕,大概頂多三十出頭而已。那身妝束把她的年齡更縮小了一些。方絲縈很為她惋惜,如果柏霈文的眼睛不瞎,他怎可能冷淡這樣一個年輕美貌的妻子!
在她打量這女人的同時,對方也在靜靜的打量著她。方絲縈猜想,自己給對方的印象,一定遠不如對方給自己的。近視眼,梳著老式的髮髻,穿著那樣一身黑色的旗袍,該是個典型的教員樣子吧!她在對方臉上看出了一抹隱約的、輕蔑的笑意。然後,那女人靜靜的說:
「歡迎你來,方小姐。」
「是柏太太吧?」她說,慢慢的走上樓去,仍然牽著柏亭亭的手。「是的,」柏太太微笑了一下,那微笑是含蓄的,莫測高深的。「亭亭會帶你去你的房間,」她說,適度的表示了她僱主的身份。「我很忙,不招待你了,希望你在我們家住得慣,更希望亭亭不會使你太麻煩。」
「她不會,」方絲縈微笑的說,迎視著對方的眼睛,這對眼睛多大,多美,多深沉!「亭亭是個乖孩子,我跟她已經很熟了。」「是嗎?」柏太太笑了笑,眼光從柏亭亭身上掃過去,方絲縈立即覺得那只抓住自己的小手痙攣了一下。出於下意識,她也立刻安慰的把那隻小手緊握了一下。於是,在這一瞬間,一種奇異的、瞭解的情感聯繫了她和亭亭,彷彿她們成為了聯盟者,將要並肩對抗一些什麼。柏太太扶著欄杆,開始走下樓梯,她的背脊挺直,步伐嫻雅而高貴。方絲縈眩惑的望著她,覺得這走路的姿勢,這神情都那麼熟悉,一種典型的、貴婦人的樣子。她一面下樓,一面說:「那麼,很好,讓亭亭帶你去吧。」她的眼睛已不再看方絲縈,而直視著那正拎著皮箱走上樓來的老尤說:「老尤,準備車子,送我去台北。」
「是的。」老尤應了一聲,逕自把箱子送到樓上去了。
方絲縈牽著柏亭亭繼續上樓,她聽到柏太太的聲音,在樓下清晰的吩咐著:「亞珠,不要等我吃晚飯,我不回來吃。」
一上了樓,亭亭又恢復了她的活潑,她高興的指給方絲縈看,那一間是她父親的房間,那一間是她母親的,那一間是她的。方絲縈發現這幢房子設計得相當精緻,樓上有個小廳,陳設著一套很小的沙發,放了一個花架,和電話機等,除了這小廳之外,只有四個房間,是兩兩相對的,中間是走廊。陽台成為環形,圍繞著整棟房子,方絲縈猜想,每間房間一定都有門通向陽台。柏霈文和他的妻子住對面對的兩間,方絲縈和柏亭亭就住了剩下的對面對的兩間,柏亭亭隔壁是柏太太,方絲縈隔壁是柏霈文。
「你爸爸和媽媽怎麼不住一間房?」方絲縈問。
「他們一直這樣住的。」柏亭亭不以為奇的說,一面告訴方絲縈,「你住的房間原來是客房,現在給你住,我們就沒有客房了。」「你們家常常有客人來住嗎?」
「不常常,只有高叔叔,每年來住一兩次。」
「高叔叔?」「是的,高叔叔,他是爸爸的好朋友!」柏亭亭說:「他在南部開農場,不常來的。他來也沒關係,可以睡樓下。」拉著她,柏亭亭一下子衝進了為方絲縈準備的房間,興奮的喊:「你看!方老師,你喜歡嗎?」
方絲縈有一陣暈眩,她必須扶住牆,以穩定自己。這是怎樣一間房間!她置身在一座宮殿裡了,一座夢寐已久的宮殿!她意亂神迷的打量著這房間,地上,鋪著的是純白的地毯,窗子上,垂著黑底金花的窗簾,一張有白色欄杆的、美麗的雙人床,一個白色金邊的梳妝台,一張小小的白色書桌……所有的顏色都是白、黑與金色混合的,但是,那張床上,卻鋪著一床大紅色的床罩,因此,也緩和了黑白顏色所造成的那份「冷」的感覺,給整個房間增添了不少溫暖。在牆上,有個很小的骨董架,放了幾件磁器的擺設,架子的正中,是個長方形的格子,裡面放著一個大理石的塑雕——希臘神話故事裡的尤莉特西和她的愛人奧非厄斯,雕刻得十分精緻和傳神。這種種種種,倒都也罷了,最讓方絲縈激動的,是床邊的一個白色金邊的小床頭櫃上,放了盞有白紗燈罩的檯燈,檯燈旁邊,有個黑色大理石的花瓶,裡面插著一瓶鮮艷的黃玫瑰。「你喜歡嗎?方老師?你喜歡嗎?」柏亭亭仍然在喊著,迫切的搖著方絲縈的胳膊。「哦,我喜歡,真——喜歡。」方絲縈說,靠在牆上,覺得好乏力。她望著那兩扇落地的玻璃窗,玻璃窗外,果然是陽台,那麼,這陽台可以通往任何一個房間了。陽台上,放著好幾盆菊花,這正是菊花初開的季節,那些黃色的花朵在陽光下絢爛的綻開著。越過這陽台再往外看,就是那高低起伏的山坡,和那一片片的茶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