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去!不要再去!你已經通過了那條苦難的橋,不要回頭!往前走,你還年輕,你還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別輕易結束自己!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我真的站住了,而且真的開始思想了!自從走出含煙山莊,我一直無法思想,但是,現在,我那思想的齒輪卻轉得飛快。我居然走過了這條橋,這是上帝的意旨嗎?誰能說在這個冥冥的、廣漠無邊的宇宙裡,沒有一個至高無上的力量?我舉首向天,雨淋在我的臉上,冷冰冰的,涼沁沁的。於是,忽然間,我覺得心地空明,煩惱皆消,一個新的我,一個全新的我蛻變出來了!我已經走過了這條死亡的橋,於是,我也重投了胎,脫胎換骨,我不再是那個柔弱的、順從的、永遠屈服於命運的章含煙了!我聽著那河水的奔瀉,我聽著那激流的呼號,我握住拳,對那流水說:
「『章含煙!章含煙!從今以後,你是淹死了!你死在這條橋下了!至於我呢?我是另一個人!我還要好好的活下去!去另創一個天下!』「轉過身子,我大踏步的向台北走去了。」
她停住了,輕輕的吐出一口長氣。柏霈文一動也不動的坐著。一大截煙灰落在他的衣服上,他好久都忘記去吸那支煙了。這時,他抬起頭來,臉向著上面,他那無神的眸子呆怔征的瞪著,但他整個臉上,都閃耀著一份感恩、虔誠的光彩。「兩小時後,我到了台北,一個孤身的女子,我不敢去旅社,那時,離天亮已經不遠了。我到了火車站,在候車室中,一直等到天亮。這時,我才發現我很幸運,因為我帶出來的手袋裡,還有一千多元現款和我的證件。於是,早上八點多鐘,我乘了第一班早車南下,一直到了高雄。那時,我並不知道我要到高雄做什麼,只是覺得跑遠一點比較好,免得你們找到我,我希望,你們都認為我是淹死了,因為,我再也不願回含煙山莊。「到了高雄的第一件事,我買了一套新衣服,然後找了一家小旅社,好好的洗了一個澡,睡了一大覺。醒來後,我重新衡量眼前的局面,一千多元不夠我維持幾天,我必須找工作,同時,租一間簡陋的房子。於是,我立即租了房子,由於一時找不到好工作,我到了前金區一家小百貨店去當了店員。」柏霈文歎了口氣。他的面容因為憐惜,因為歉疚,因為怛惻而扭曲了。「我的店員生涯只做了三天,就被一件突來的意外所中止了。一天,一個少女來買東西,我驚奇的發現,她竟是我中學時代的好友,自從高中畢業以後,我們就不通音訊了。那次重逢使我們兩人都很興奮,她的家就住在那商店的附近,那晚,我住在她那裡,我們暢談終夜。我沒有把我的故事告訴她,我只說,我新遭遇了一場變故,一件很傷心的事。那時我仍然蒼白而消瘦。她同情我,於是,她極力勸我不要做店員,暫時到她家裡去住。我也在一種無可無不可的心情下答應了。「當時,她正在辦出國手續,她問我願不願意也一起辦著試試,在那時候,中學畢業就可以出國。我說沒有旅費,辦也無益,但她勸我先申請了學校再說,結果,很意外的,竟申請到了。我那同學也申請到了,力勸我想辦法出國,一來改換環境,以前的滄桑全可以忘了,二來學一些新的東西,充實自己。三來,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從此可以做一個新人!我也躍躍欲試,只是,我沒有旅費,也沒有保證金,但是,像靈機一閃般,我看到了手上的戒指……咳,」她輕喟了一聲,望著柏霈文。「三克拉的鑽戒!這鑽戒竟幫我渡過了海,直飛另一個世界!所以,當你們在舞廳裡一家家找尋我的時候,我已經在美國的大學裡念教育繫了。」
柏霈文坐正了身子,一種感動的神色使他的臉孔發亮,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老天有它的安排,一切都是公平的。」他歎息。「你開始過另一份生活,而我呢,卻被陷進了黑暗的地獄,這是報應,不是嗎?」方絲縈不語,她細小的牙齒輕咬著嘴唇,眼光深深的、研究的停在柏霈文的臉上。高立德熄滅了手裡的煙蒂,望著方絲縈,他眩惑的問:「後來呢?什麼因素使你回國的?」
「我讀完了大學,又進了研究院,專攻兒童教育,拿到碩士學位以後,我到西部一個小城市裡去教書,那兒只有我一個中國人,我一教就是五年,這樣,前後我在美國待了十年了,使我耿耿難於忘懷的,是亭亭。每當我看著那些孩子們,我就會聯想起亭亭,不住的揣測她有多高了,她長得如何,她的生活怎樣,這種想念隨著時間,有增無減。而且,這時,一個名叫亞力的美國人,正用全力追求著我,最後,我終於答應了亞力的求婚。」柏霈文震動了一下,他的面容顯得有些蒼白,呼吸有些急促。「自從到美國後,我就將中文名字改成了方絲縈,我恨章含煙那名字,而且,章不是我的本姓,那是我養父的姓,他早就終止我的收養了,我改回了本姓,換名為絲縈。事實上,在美國,我都用英文名字。和亞力訂婚後,我對亭亭的思念更切了,於是,我決心回國一趟。
「剛好,那時我有三個星期的休假,我告訴亞力,我必須回台灣看看,在我的心意,我只要想辦法看一眼亭亭,看一眼就夠了,假若她過得很好,我也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嫁給亞力了。亞力對於我這一段過去是一點也不知道的,他只認為我是思鄉病發了,他也同意我回國走一趟,我們約好,等我回美國後就結婚,於是,五月,我回到了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