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靄如被一陣呻吟聲所驚醒了,豎起了耳朵,她立即辨出聲音是從哥哥的房裡傳出來的。在一剎那間,她感到汗毛直立,以為是哥哥真的回來了。她不相信鬼魂,但這是什麼聲音?她側耳傾聽,呻吟聲停了,可是,沒有多久,又響了起來。她披上衣服,從枕頭邊摸到火柴,點燃了煤油燈。提著燈,她勉強抑制著自己的膽怯,走到哥哥的房門前,輕輕的扣了兩下門,一面喊:
「孟先生!」沒有人答應,但呻吟卻繼續著。靄如試著推門,門並沒有閂,立即就打開了。靄如舉著燈走進去,孟雷躺在床上,正在輾轉反側。她走到床邊,燈光下,孟雷兩頰如火,眉頭緊鎖,彷彿在強忍著莫大的痛苦。靄如用手推了推他,一面叫:
「孟先生,你怎麼了?」
孟雷「哎」了一聲,睜開了眼睛,望了望披著一件小棉襖,卻冷得發抖的靄如,歉然的說:
「我想我是病了,我在大雪中走了太久——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想沒什麼關係。」
靄如把手放在他的額上,禁不住嚇了一大跳,皺著眉說:「你燒得很高,你等一下,我去看看有沒有藥?」提著燈,她又跑回自己房裡,翻了半天,才找到兩粒阿斯匹靈,倒了一杯開水,她拿著藥走回孟雷床邊,把燈放在桌上,然後對孟雷說:「家裡只有阿斯匹靈,先吃一粒試試吧,明天早上看看,如果燒不退再想辦法!」孟雷試著支撐自己坐起來,卻又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靄如伸過手扶住他,讓他吃了藥,又扶他躺下。孟雷望著她,深深的歎口氣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真對不起你!」
「別說了,睡吧,或者明天就好了!」
孟雷闔上了眼睛,靄如卻對著他那英俊的臉龐,發了幾秒鐘呆,才提著燈輕輕走出去。
第二天早上,靄如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孟雷床邊,她不禁大大的皺起了眉頭,孟雷昏昏沉沉的躺著,燒得火燙火燙,嘴裡喃喃的囈語著。靄如試著推他,他卻並不醒來。靄如緊緊的皺著眉,到父親房裡說:
「爸爸,昨天那個客人病了,昏迷不醒,看樣子病得很重,我只好到鎮上去請個醫生來,順便給您也看看。恐怕要中午才能趕回來。有什麼事您叫周媽好了,也讓周媽常常去看那個客人。」「那客人病了嗎?你去吧,出門的人碰到三災兩病最可憐了。只是你要來回走十五里路,盡快回來。」
「我知道,我會租條毛驢騎回來。」
經過一段跋涉,中午總算和醫生一齊趕回了家裡。孟雷仍然昏迷不醒,似乎燒得更高了。醫生診斷之下,判定是急性肺炎,留下了一星期的藥量,並交代靄如小心照料,如果燒得太高,必須經常用冷手巾壓在他的額上。預計完全康復,起碼要三星期。醫生走了之後,靄如對著孟雷怔怔的發了好久的愣,才自言自語地說:
「這算怎麼回事,憑空從天上掉下來這麼一個病人讓我服侍!」可是,父親卻慈悲為懷,認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對這位病人還特別關心。也因為這件突如其來的事一打岔,使父親喪子之痛淡忘了好多,那因抑鬱而發的病也減輕了,居然還經常來探望孟雷。孟雷高燒足足一星期,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靄如守在床邊,喂開水,餵藥,換冷手巾,常忙得沒有時間梳頭洗臉。孟雷有時醒來,總是歎口氣說:
「我對你講一切的道謝話都是多餘,沒想到我會給你帶來這麼多的事!」靄如總是笑笑,什麼話都不說。第七天,孟雷的燒退了。早上,靄如給孟雷試了溫度,滿意的笑著說:
「恭喜你,逃出病魔的手掌!」
「我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
靄如對他做了個鬼臉,笑著說:
「或者我該謝謝你,你這一病倒把我父親的病治好了,他現在全心都在你這個『可憐的出門人』身上,把我哥哥都忘了。——啊,你在我們家住一星期,我都沒有辦法通知你家裡的人,你家在哪兒?」「北平。」「你到鄉下來幹嘛?」「看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撲了一個空,碰巧他到北平去了,結果還遇上一場大雪,害一場病。」
「冬天看朋友,興致不小。」
「只為了他來信說,『園中蠟梅盛開,香傳十里,頗思故友,願花下品茗,夜間抵足而眠。』我這一發雅興,差點把命送掉,但能因此而結識你,卻是意外的收穫。」
「哼!別忘了,你並不是一個被歡迎的客人,如果不是爸爸拆穿了我的謊言,你恐怕早倒斃在雪地裡了。你想欣賞蠟梅,我們家後面就有好幾棵,等你病好了,可以大大的欣賞一番,也免得此行冤枉!」
「此行再也不會冤枉了!」孟雷低聲說,彷彿說給自己聽似的。「好,你專心養病,我不打擾你,再見!」靄如對他揮揮手,向門外步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說:「我忘了問你,你家有些什麼人?要不要我寫封信通知他們?」
「哦,不用了!」孟雷說。
靄如走出了屋子,關上了門。孟雷卻對著她的背影長長的歎了口氣。三個星期過得很快,孟雷的病好了,春天也來了。枝頭野外,一片鳥啼聲。靄如在這三星期內,和孟雷談遍所有的天文地理,音樂藝術,詩詞歌賦。春天感染著她,一棟房子裡就聽到她的笑語聲,屋前屋後,就看到她輕盈的影子在穿出穿進。她影響著全屋子裡的人,父親的笑容增多了,孟雷的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連老周媽都瞇著她視線模糊的老花眼,望著靄如的背影呵呵的笑個不停。這天早上,靄如從屋外跑進了孟雷的房間,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封口毛衣,墨綠的西裝褲,頭上紮著塊彩色圍巾。手也握著一大把梅花,一面跑,一面高聲的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