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動,他把我拉起來,吻吻我的額角說:
「來,別孩子氣,出去吃晚飯去!」
我一愣,我又聞到那股淡淡的香味!我把面頰貼近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一點都沒錯,那股香味!我下意識的用眼睛搜尋他的衣領和前胸,沒有口紅印!但是,香味是不會錯的。我轉開頭,藉著解圍裙的動作,掩飾了我的懷疑、恐懼、和失望。和牧之走出家門,我習慣性的把手插進他的手腕裡,我的手無意間插進了他的西裝口袋,手指觸到了一樣冷冰冰的東西,我心中一動,就不動聲色的握住了那樣東西。趁他不注意,我抽出手來,悄悄的看了一下,觸目所及,竟是一隻黑色大珍珠的耳環,我震了震,一切已經無需懷疑了,我把那耳環依然悄悄的送回了他的口袋,心卻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一直沉到一個無底的深淵裡。
這天夜裡,當牧之在我身邊睡熟之後,我偷偷的溜下床來,找到了他的西裝上衣,我像個小偷一般掏空了他每一個口袋,怕燈光驚醒了他,我拿著那些東西走進客廳裡,開亮了燈仔細檢查。那只黑耳環原來是一對,一對耳環!在一個男人的口袋裡,為什麼?或者是開關太緊了,戴的人不舒服而拿下來,順手放在她同伴的口袋裡。我自己不是也曾把太緊的耳環取下來,放在牧之口袋裡嗎?或者因為它礙事而取下來,礙事!礙什麼事?我渾身發熱了!放下這副耳環,我再去看別的東西,全是些不關緊要的,可是,內中卻有一張揉縐了的小紙條,我打開來,在檯燈昏黃的光線下,看出是一個女性娟秀的筆跡,潦草的寫著幾行字:
「牧:
仔細思量,還是從此不見好些,相見也是徒然,反增加數不盡的困擾和痛苦。今天,請不要再來找我,讓我好好的想一想。牧,人生為什麼是這樣子的呢?為什麼?為什麼?我該責備誰?命運嗎?牧,我們彼此鍾情,彼此深愛,為何竟無緣至此?
昨夜你走後,我縱酒直到天亮,暗想過去未來,和茫茫前途,不禁繞室徘徊,狂歌當哭。酒,真是一樣好東西,但真正醉後的滋味卻太苦太苦!
文」
我握著這張紙條,昏昏然的挨著桌子坐下,把前額抵在桌子邊緣上,靜靜的坐著,一動也不動。這張紙條向我揭露一切,證實一切,我的天地已失去了顏色,我的世界已經粉碎,沒有什麼話好說了,沒有什麼事好做了,當你在一夜之間,突然失去了整個世界,你還能做些什麼呢?
牧之在臥室裡翻身,怕驚動了他,我滅掉了燈,我就在黑暗中呆呆的坐著,一任我的心被絞緊,被壓搾,被揉碎……我無法思想,無法行動,只感到那種刺骨的內心的創痛正在我渾身每個細胞裡擴散。我不知道別的女人做了我會怎麼辦?我向來缺乏應付事情的能力,婚前,任何事情都有父母為我做主,婚後,我又一切依賴著牧之。以前母親常說我沒有獨立精神,是個永不成熟的孩子。而今,這件事突如其來的落在我頭上,頓時讓我不知所措。最初的激動和刺傷之後,我開始冷靜了下來,我知道我不能和牧之爭吵,雖然我並不聰明,但我知道一件事:「爭吵」決不會挽回一樁瀕臨破裂的婚姻。而我,是絕對無法揣想將牧之拱手讓人的滋味。於是,在各種矛盾的思潮中,最先到我腦中的思想就是:找出那個女人來!至於找到那個女人之後,我該做些什麼,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我度過了神經質的三天,三天中我做錯了任何一件事,每到下午,我就情不自禁的要打電話去找牧之,三天中有兩天他都在,有一天不在,而那天我又敏感的聞到那股香水味,於是,我開始覺得,室內到處都染上了那股香味,甚至連廚房用具上都有,這股香味迫得我要發瘋。第四天中午,我衝出了家門,一口氣跑到牧之公司的門口,在公司對面的一個小食堂裡坐下,蓄意要等牧之出來,要跟蹤他到那個女人那裡。可是,我白等了,他並沒有離開公司。
我等了四天,終於把他等出來了。看到他瘦長的個子走出公司的玻璃大門,猶疑的站在太陽光下,我緊張得心臟都要跳出了胸腔。他立定在那兒,左右看了看,招手叫了一輛三輪車,我拋了十塊錢在餐桌上,衝出食堂,立即跳上一輛流動車子,對車伕指指牧之的車子說:
「跟住那一輛,不要給他們發現!」
車伕對我好奇的看了一眼,就踩動了車子。我們兩輛車一前一後的走著,由衡陽街到重慶南路,一直走向杭州南路的住宅區,最後,停在一棟小小的日式房子前面。我目送牧之走進了那棟房子,才付了錢跨下車來。
這棟房子是標準的日式建築,外面一道只有三尺高的圍牆,可以從牆外一直看到裡面,牆內有個小院子,堆著幾塊山子石,石邊栽著幾蓬棕櫚樹,從棕櫚樹闊大而稀疏的葉子的隙縫中看進去,就可一目瞭然的看到這房子的客廳,客廳臨院子的大窗是完全敞開的。我倚牆而立,緊張的注視著裡面,生平我沒有做過這樣奇怪的事,不安和激動使我渾身發軟。我看到牧之走進客廳,一個下女裝束的女人給他倒了杯茶,立即,有個女人從裡面閃了出來,牧之迅速的回轉身,和她面對面站著,他們隔得很遠,兩人都不移動,只默默凝視。我屏息而立,竭力想看清那個女人,但距離太遠,我只能看到她披著長髮,穿著一襲黑衣,這裝束給我一個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見過她。他們相對凝視,我覺得他們已經凝視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久,我站得兩腿發酸,而他們的凝視似手永無結束的時候。那女的一隻手拿著一柄發刷,另一隻手扶著紙門,像生根一般佇立在那兒。然後,我看到牧之突然跌坐在一張椅子裡,俯下了頭,用雙手緊緊的蒙住了臉。我雖站在牆外,都可聽到他的啜泣聲,一種男人的啜泣,那麼有力,那麼沉痛,那麼充滿了窒息和掙扎。我為之駭然,因為我從沒想到牧之會哭泣,這哭聲使我顫慄痙攣。然後,我看到那女人的發刷落在地上,她對他跑過去,跪在他面前,一把攬住了他的頭,他們兩顆黑色的頭顱相並相偎,卻各自沉默著不發一語。我的呼吸變得那麼侷促,手心裡濕漉漉的全是冷汗。我無法再看下去,轉過身子,我像患了重病般把自己的身子挪出了巷口,叫了一輛車,勉強支持著回到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