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你的氣嗎?玉環,為什麼要生你的氣呢?」
「女兒是要走的呢!」鄭太太有點不安的說。
「兒子長大了也是要走的,孩子們長成了,總是要去追求他們自己的幸福的,這樣也好,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鄭季波凝視著鄭太太,當他說「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的時候,忽然心中掠過了一抹前所未有的甜蜜又淒涼的感覺,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捏緊了他的心臟,酸酸的、甜甜的。他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垂下了眼睛,他又看到了鄭太太那雙改造派的腳,隨著他的視線,鄭太太忽然羞怯的把腳往椅子底下藏去,鄭季波詫異結婚這麼多年後,鄭太太還會做這個她在新婚時常做的,惹人憐愛的舉動。
「你為什麼要把腳藏起來呢?」他問。
鄭太太瞬了他一眼,像年輕時代般羞紅了臉,接著又微笑了起來,有點靦腆的說:
「我本來裹了小腳,和你訂婚沒有多久,他們告訴我,你堅持要退婚,說我是小腳,又沒有讀過書,我就哭著把腳放了,只是不能放得像天足那樣大,我怕你看了不喜歡。本來我想在婚前唸書的,可是來不及了!」
鄭季波靜靜的凝視著她,好像直到這一瞬間,他才第一次瞭解了她,認識了她,她那溫柔的眼睛,她那馴服的微笑,她那花白的頭髮,這一切是多麼的動人啊!鄭季波覺得他的心像一張鼓滿風的帆,被熱情所塞滿了!他不知不覺的握住了她的手,那雙手並不柔軟光滑,那是一雙做過許多粗事的手,上面應該和她那善良的心一樣受盡了刺傷和折磨,他吶吶的、不清楚的、吃力的說:
「玉環,我愛你!」感到婚後這麼多年再來講這話未免有點可羞,他的臉微微的紅了起來,又結結巴巴的補了一句:「現在……講這話……不是……太遲嗎?」
「遲嗎?」鄭太太像喝醉了酒一般,眼睛裡模糊的薄霧,兩頰因激動而發紅,嘴唇微微的張著,呼吸變得急促而緊張了:「遲嗎?我等這句話足足等了三十二年了!」
夜彷彿已經很深了,風從開著的窗子裡吹進來,掀起了窗上那薄薄的窗紗。小桌上的時鐘滴答滴答的響著,牆上的日曆捲起了一角,似乎在等待著被撕去。
窗外,鳳凰木舞動著它雲一樣的葉片,在風中微微的點著頭。
八 藍裙子
孟思齊捧著一大堆書,沿走廊向校園走,腦子裡還在想著剛才和康教授所討論的一個歷史問題:「從天災看朝代之興亡」。真的,每個朝代將亡的時候,一定先發生天災,繼而是饑民造反,然後英雄豪傑群起,接著就是一次大革命。
「有道理!有道理!」孟思齊一面想著,一面點頭晃腦的自言自語。「喂!」一個聲音在他面前響了起來,「請問一聲,三○九號教室在哪裡?」孟思齊吃了一驚,連忙抬起頭來,只感到眼前一亮,一個女孩子正站在他面前。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有點意亂神迷似的看著這個女孩子。一件鑲著小花邊的白襯衫,底下繫著天藍色的大闊裙,小圓臉,嵌著一對清澈如水的眼睛,微微向上翹的小鼻子,底下配著道小巧玲瓏的嘴巴,烏黑的頭髮,紮著兩根辮子垂在胸前。孟思齊欣賞而詫異的看著她,心裡在自問:「哪裡跑來這樣一個超凡脫俗的女孩子?我才不信我們學校裡會有這麼漂亮的女同學!」
「喂!」那女孩微微的摔了一下頭:「請問,三○九號教室在那裡?」「哦,哦!」孟思齊這才大夢初醒似的說:「在二樓,從這邊樓梯上去!」他給她指著路。
「謝謝!」小圓臉上浮過一個淺笑,藍裙子輕輕的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度,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了。
孟思齊愣愣的站著,什麼朝代興亡、天災人禍都從他腦子裡飛走了。他覺得在這一瞬間,他已經獲得了一種新的靈感,不,不是靈感,而是一種奇異的感應,不,也不對!反正那是一種特殊的感覺,是他二十幾年來從來沒有感到過的。這種奇異的感覺瀰漫在他心裡,充塞在他的每個毛孔中,他呆呆的佇立著,努力想抓住這份虛渺的感受。
「嗨,老孟!」一個聲音喊著,一位同學跑了過來,是同班的何子平。他看了看孟思齊,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怎麼,老夫子,一個假期不見面,你竟變得更呆了!大概又和康教授討論了什麼大問題吧!」
孟思齊訕訕的笑了笑,若是在平日,他一定馬上把他和康教授討論的內容說出來,現在他卻並不這樣做,他只覺得今天不適宜談學問。本來嘛!開學第一天就埋在書本裡,一定要讓何子平他們更取笑他是老夫子了。他把書本抱在懷裡,和何子平向校園裡走,何子平繼續說:
「你真是康教授的得意門生,碰在一起就是談不完,剛才我找不到你,就猜你是去找康教授了!」
「找我?你找我做什麼?」孟思齊問。
「有件小事,今年的迎新會要你做主席。」
「我做主席?」孟思齊把眼鏡扶正,仔細的望望何子平,想看出他是不是開玩笑。何子平嘻笑的望著他,一臉淘氣,使孟思齊莫測高深。「我做主席?」他只得再重複一句話:「你開什麼玩笑?」「誰開玩笑,」何子平說:「你是大家公推的。」
「我讓給你。」孟思齊說:「我只想做個打雜的!」
「那麼,」何子平聳聳肩,用一種商量的語氣說:「你得參加一個表演節目。」「我?」孟思齊又推推眼鏡片:「除非要我學貓叫。」
「隨便你表演什麼都行,」何子平忍住笑說:「反正我給你登記下來,你答允一個節目,到時可不許賴賬!」
「那,那不成,我不會表演!」孟思齊吶吶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