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任何狂暴的態度來划動,她有她那自我的航行方法,他拿她竟然無可奈何!
這晚,他把她帶到了碧潭。
月色很好,水面上反映著星光、月光,遠山遠樹,都在有無中。這些年來,碧潭因為水位降低,遊人已經減少了很多,所以,週遭是非常安靜的。他們租了一條大船,由船夫在船尾劃著,船上有篷,有桌子、椅子,他們還叫了一壺好茶。
有星、有月、有茶。有山、有樹、有船。而潭中,山月兩模糊,四周,有螢火在輕竄。空氣中,醞釀著某種浪漫的氣息,連夜風吹在身上,都有詩意。這種氣氛,顯然感動了潔舲,她坐在他身邊,神往的看著潭邊的岩石,兩岸的風景,天上星辰,水中的倒影。她歎了口氣,低低的說了一句:「天堂!」
「什麼?\"他沒聽清楚,悄悄伸過手去,握住她的手,她悸動了一下,縮回去,他固執的握緊了她,於是,她放棄了,一任他握著她。他說:「潔舲,你什麼都好,就是太放不開了。」
她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她眼中有些迷惑,有些哀愁。像他第一次在花池畔捕捉到的神韻。不知怎的,這神韻就他在心臟上猛撞了一下,使他恨不得對她那嘴角吻下去。但他不敢魯莽,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她是潔舲。
「唉!\"他深深歎了口氣。
「怎麼了?\"她問。
「或者,我該欣賞你的放不開,\"他說:「因為,你大概也沒有對別人放開過!」
她吃了一驚似的,迅速的把手從他掌心中抽出來了。她站起身來,在搖晃的船中走到船頭去,用手扶著船篷,她肯對著他,呆呆的注視著遼闊的前方。
他懊惱透了!又說錯話!幹嘛去提醒她啊!好不容易才捉住了她的手,又給她逃開了。可是,這是二十世紀呢!他怎麼去認識了一個十八……算了,十八世紀已經夠開放了,她根本是個十六世紀的女孩!還活在\"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裡。他真不知道該\"欣賞\"她這一點,還是\"恨\"她這一點。
他站起身來,也跟了過去。
不敢再碰她了,扶著另一邊的船篷,他們並肩站著,並肩望著船的前方。四周很靜,只有潺潺的水聲,和那船夫的櫓聲。遠方,有只不知名的鳥兒,在低低的啁啾著。
「暑假已經過去了。\"她終於開了口,聲音很平淡。\"我的假期也過去了,你的假期也過去了。」
「我是快開學了。\"他困惑的說:「不過,我每週只有三天課,剩餘的時間還是很多的。至於你,不是已經畢業了嗎?」
「是啊!所以,應該去找一個工作。\"她說,眼光始終看著前方。\"我本來想去秦非的醫院當護士,但是,護士必須是學護專的,而且,秦非也不贊成。當初我考中文系,是因為我發狂般的愛上了文學,現在,畢業了,突然發現學文學真沒用,除了裝了滿腦袋瓜文字以外,居然沒有一技之長。\"她頓了頓,忽然問:「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一直好想去寫作。」
「不。\"他說,盯著她。\"你從沒告訴過我。」
她回頭注視他,兩人的目光又遇在一塊兒了。
「我好想寫作,\"她認真的說,眼睛裡閃耀著光彩,非常動人的光彩。\"我每次看到一本好書,我就羨慕得發狂,恨不得那就是我寫出來的。有的時候,我做夢都夢到在寫作,我真想寫作。」
「那麼,什麼工作都別找,去寫作!\"他有力的說:「如果你這麼愛寫作,你就去寫作!」
「你和秦非說的話一樣。\"她沉吟著。\"所以秦非和寶鵑就不肯給我找工作!他們堅持我是寫作的材料,我自己卻非常懷疑……所以,最近我也心亂得很,以前,只想專心把書念好,書念完了,反而有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她側著頭想了想,忽然輕歎了一聲:「唉!」
「你父母呢?\"他忍不住追問。\"你父母的看法怎樣?他們的意見如何?」
「我父母?\"她怔住了,又掉頭去看水,接著,就抬頭去看天空。\"我父母對我的事沒有意見。」
「我能不能坦白問一句?\"展牧原開口說。
「你不能。\"她飛快的回答。
他怔住了,呆了足足十秒鐘。
「該死!\"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又忘了你有說\'不能\'兩個字的習慣!好吧!我不能問。我就不問。我只告訴你一句話,如果你有經濟上的困難……」
「不不。\"她急急的說。\"那一直不是困難,他們不允許我有這種困難。」
「他們?\"他聽不懂。
「他們。\"她溫柔的重複。
他凝視她,微蹙著眉,凝視了好久好久。
「你知道嗎?潔舲。\"他說:「很多時候,我覺得,你像一個謎。」
「謎?\"她笑了,回憶著。\"很好的一個字,是不是?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植物園,你就說了這個字。第二天早上,我還特地寫了張字,我寫: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個謎。未來也是一個謎。人就為這個謎而活著。」
他盯著她。
「你這樣寫的嗎?」
「是的。」
「那麼,\"他雙目炯炯。\"你已經幫我寫下我的命運了?在相遇的第二早上?」
「什麼意思?\"她驚愕的看他。
「你是個謎。\"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而我就為這個謎而活著。」
她驚跳。轉開頭去,她看水,看天,看兩岸,就是不肯再看他。
「我們上岸去好嗎?\"她無力的問。
「好,可以。\"他說,揮手叫船夫靠岸。
船靠了岸,他付了船錢。他們沿著台階,走上堤防。然後,他握著她的手腕,把她帶上了橋,走過橋,對岸有小徑濃蔭,直通密林深處。她有些退縮,喃喃的說:「我們能不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