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今夜是不準備睡覺了,我最好去幫你煮一壺濃濃的熱咖啡!」她站起身來,去煮咖啡。他呢?又回到自己所塑造的那兩雙手上。一個新的形象迅速的在他腦中誕生,成形。他拿起那粗坯,揉碎了它,又重新塑起。
丹荔送了一杯熱咖啡在他的桌子上,他視而無睹,繼續瘋狂的工作著。丹荔望望那堆貌不驚人,幾乎是醜陋的黏土,心裡朦朧的想著,或者,這就是她以後的生活。黏土、雕塑、狂熱、一個心不在焉的丈夫……你即使從他身旁走過,他也不見得看到了你。可是,在他內心深處,你卻是他力量的泉源。想到這兒,她忽然覺得自己的稚氣,已遠遠的拋開她而去。一個嶄新的、成熟的、新的「自我」在剎那間長成了。她在沙發上擁被而坐,癡癡的望著他,這個男人!他不見得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家,他不見得會名聞天下!而,這個男人,已塑造了她整個的世界!靠在沙發中,她帶著一份幾乎是心滿意足的情緒,酣然入夢,這次,夢裡沒有日內瓦,沒有世界花園,只有志翔的手,那緊握著自己,給她力量,給她溫暖,給她愛,給她幸福的那雙手!一覺睡醒,早已紅日當窗,她翻身而起,一張紙條從她身上飄落下去,她拾起來,上面是志翔潦草的字跡:
「小荔子:
我去上班了。你睡得好甜好美。我愛!你不知道你給了我多大的歡樂與力量!
小翔子」
她讀著這紙條,一遍又一遍,淚水滿溢在眼眶裡。然後,她跳起來,跑到桌子旁邊,去看他連夜工作的成績。剎那間,她呆住了。在桌子正中,放著一件黏土塑造的粗坯。這是件奇怪的作品,是件不可思議的作品!這是五雙手!男人的、老人的、女人的,一共十隻手,都強而有力的伸往天空,似乎在向天呼籲什麼,也似乎要向那廣闊的穹蒼裡抓住什麼,更似乎是種示威,是種吶喊:這世界在我們手裡!這世界在我們手裡!這世界在我們手裡!丹荔感動的、虔誠的在桌前坐了下來,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這些手,一剎那間,她明白了很多很多,這些手,有志遠的,有志翔的,有老人的,有憶華的,也有她的。她含淚望著這粗糙的原坯,想著志翔夜裡對她說的那篇話:
「小荔子,你知道人類的成功、愛心、命運、力量……都在哪裡嗎?都在我們的手裡!」
這就是我們的手!這就是!她靜靜的凝視著這件雕塑品,那感動的情緒,在心靈深處激盪,而逐漸昇華成一種近乎尊敬與崇拜的感情。接下來的很多日子,志翔狂熱的塑造這「手」,做好了粗坯,又忙於翻模,再加以灌制,他仍然認為只有銅雕,才能顯示出這種「力」和「生命」的表現。他夜以繼夜,不眠不休的工作,到春天的時候,他終於完成了這件作品!那些手,有粗糙的,有細緻的,有老邁的,有年輕的,卻都帶著生命的吶喊,伸向那廣漠的穹蒼。
在志翔完成這件作品的同時間,志遠也面臨了生命的挑戰。這天,醫生把志翔和憶華都找了去,做了一番很懇切的談話:「我必須盡快給他動手術,他的胃已經影響了腸子,再不開刀,將不可收拾。可是,他目前的身體狀況,像一具空殼,我們雖然盡力給他調養,仍然無法彌補他多年來的虧損,肺上的結核菌已經控制住了,但,心臟的情況太壞,目前動手術,也可能會造成最壞的結果!」
「您的意思是,」志翔深吸了一口氣說:「不動手術,他是苟延殘喘,終有一天會油盡燈枯。動手術,有兩個結果,一個是從此病癒,一個是——從此不醒。」
「是的!」醫生說:「所以,你們家屬最好做一個決定,是動手術,還是不動手術!」
志翔和憶華交換了一個注視,憶華的眼裡有淚光,但是,她對志翔輕輕點頭,志翔想著這半年以來,志遠在病床上如同困獸的情形,和他那越來越消沉的意志。他甩了甩頭,毅然決然的說:「與其讓他慢吞吞的等死,不如賭它一下!醫生,你準備給他開刀吧!」這天,憶華到志遠床邊的時候,雖然她竭力掩飾,仍然無法隱藏哭過的痕跡。志遠深深的打量她,然後抬頭看著志翔、丹荔,和站在另一邊的老人。今天是什麼日子?大家都聚齊了來探望他?「好吧,說吧!你們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嗎?」志遠問,眼光銳利的看著他們。「哥!」志翔開了口。「醫生已經決定,下星期要給你動手術。」「是嗎?」他問,喜悅的笑了。「好呀!總算可以動手術了,這鬼醫院再住下去,我不死也會得精神病!」
憶華凝視著他,悄然的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志遠!」她猶豫的叫,欲言而又止。
「幹嗎?」志遠問。「我在想……我在想……」憶華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口。「我在想……」「你到底想什麼?」志遠不解的。
「我想……」憶華忽然衝口而出:「我們結婚吧!」
「結婚?」志遠嚇了一大跳。「你是說,在我動手術以前,要和我結婚嗎?」憶華低俯了頭,默然不語。
志遠環視著他們,忽然間,他勃然大怒。用手重重的拍了一下床墊,他吼叫著說:
「憶華!你要和我結婚?你現在要嫁給我?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傻瓜!你小說看多了!你電影看多了!只有在小說或電影裡面,才有女孩子去嫁給垂死的愛人!你現在要結婚?你認為我挨不過這個開刀是嗎?你以為我立即會死掉,是嗎?你已經準備來當我的寡婦了,是嗎?你要像志翔所預言的,來給我披麻戴孝嗎?」「志遠!」憶華崩潰的哭了出來,哀切的叫:「你說點吉利話吧!」「吉利?我不懂什麼吉利不吉利!」志遠繼續吼叫,面龐因激動而發紅。「我從來就不迷信!讓我告訴你,憶華!」他一把抓住憶華胸前的衣服,強迫她抬起頭來,緊盯著她的眼睛。堅決的、果斷的、肯定的、一字一字的說:「我要娶你!我娶定了你!不在現在,不在目前,在我開刀以後!我要你有一個強壯的丈夫,我要你當一個喜悅的新娘!我要活一百歲,和你共同主持曾孫的婚禮!我不和你開玩笑!我要娶你!在教堂裡,在陽光下,決不在病房裡!」抬起頭來,他以無比堅定的目光,掃視著床前的親人。「你們都是我的證人!志翔,你相信你的哥哥嗎?」「我一直相信!」志翔動容的、崇拜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