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那兒,一件純黑的大衣裹著她身子,黑色的圍巾繞著她的脖子,大衣上附帶的黑色帽子,罩著她的頭和臉頰。雨珠閃耀在她的帽簷上和睫毛上。在大門口的燈光底下,我只看到她那裡在一團黑色裡的面孔,白皙、瘦削。而那對閃爍著的眼睛,帶著一抹難解的冷淡,沉默的、憂鬱的、不安的環視著我們每一個。「進來吧!」爸爸對那少女說。於是,他們走進了玄關,在爸爸的呵護下,她又輕步的移進了客廳。爸爸的手壓在她小小的肩膀上,爸爸的目光嚴肅而鄭重的掠過奶奶、媽媽、詩堯、詩晴,和我,他靜靜的說:
「我們家多了一個小妹妹,她的名字叫——杜小雙。以後,她永遠是我們家的一分子。」
媽媽用疑問的眼光看著爸爸,爸爸迎視著媽媽,鎮定而堅決的說:「心佩,原諒我沒和你商量,敬之死了,我再也沒料到他身後蕭條到如此地步,當了一輩子教書匠,帶走了滿腹才華,留下的是滿身債務,和一個女兒——小雙。我無法把她留在高雄,敬之的同事們已經湊了不少錢,為敬之付醫藥費、喪葬費,大家都是窮朋友,盡心而已。我唯一能做到的,是把小雙帶回來,她自幼喪母,現在,又失去了父親。我想,我們該給她的,是一個真正的家。」
杜小雙站立在燈光下,背脊挺得很直,當爸爸在敘述她那悲慘的身世時,她那半掩在帽簷下的面孔顯得相當冷漠,相當孤傲。好像父親所說的,是一個與她完全無關的人,她只是一個旁聽者。一時間,大家都被這個「意外」所鎮住了。室內,有一剎那的沉寂。在幾分鐘前,這客廳裡所充滿的歡愉的氣息已悄然而逝,這黑色的女孩把冬天帶了進來,把寒流也帶了進來,把那雨霧和陰暗也都帶了進來。但是,朱家家傳的熱情不容許哀愁的侵襲。第一個採取行動的是奶奶,她把毛線針和毛線團都扔在沙發上,立即衝到杜小雙的面前,伸出手去,她推開了小雙的帽子,大聲的說:
「我要看看你的模樣兒!」
帽子一卸下去,小雙的一頭烏黑的長髮就披瀉了下來,頓時間,我只覺得眼前一亮,她有張好清秀好清秀的臉龐,皮膚白而細緻,鼻樑小巧挺直,眉毛如畫,而雙眸如星。在電視上,我看多了艷麗的女孩子,杜小雙給我第一個印象,就與「美艷」無關,而是清雅孤高。本來,人類的審美觀念就因人而異,我不知道別人對杜小雙的看法如何,而我,我是被她所眩惑了。「哦!」奶奶退後了一步,似乎有些驚訝,她不假思索的說:「好單薄的樣兒!」說著,她握住了小雙的手,又叫了起來:「怎麼小手兒凍得這麼冰冰冷的!啊呀,你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了!」接著,奶奶就張開了手臂,不由分說的把小雙一把抱進了她的懷裡,給了她緊緊的一個擁抱,和熱烈的一聲允諾:「小雙!三個月以內,我包你長得白白胖胖的!」
經過奶奶這樣一鬧,我們才都回過神來了,媽媽也趕了過去,幫她脫下大衣,詩晴搬了張小椅子在火爐邊,強迫她坐下來烤火,李謙忙著搬運她的箱子,我是跑前跑後,忙不迭的對她介紹:「這是奶奶,這是媽媽,這是姐姐詩晴,我是詩卉,這是我未來的姐夫李謙,這是我哥哥……」我一回頭,沒看到詩堯,我愣了愣,忍不住問:「詩堯呢?」
「他走了!」媽媽說,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別去管他,他累了,讓他先睡吧!」我哼了一聲「看妙賊的時候,他可不累呵!」我嘴快的說:「等到要見人的時候,就要犯毛病,難道………」
「詩卉!」媽媽打斷了我:「我看,讓小雙和你睡一間屋子吧,你房裡反正是上下鋪。」媽轉向小雙:「上下鋪睡得慣嗎?」
小雙點了點頭。「你十幾歲了?」奶奶問。
「十八。」這是小雙進房門後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噢!比詩卉還小兩歲呢,真是小妹妹了,」奶奶的眼光不住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又搖頭,又咂嘴:「不行!不行!太瘦了!太小了!看樣子還不到十六歲呢!」
小雙低垂著頭,凝視著爐火,默然不語。似乎對自己的胖瘦問題並不關心,事實上,我不覺得她對任何事情關心,她好像永遠是個旁觀者,而不是個局中人。
「我看,心佩,你安排小雙去休息吧,這些天來,也真夠她受了!」爸爸說:「今天又坐了一天火車,她才十幾歲,別熬出病來才好!」
於是,家裡又一陣忙碌,我、媽媽、奶奶、詩晴,忙成一團,給她鋪床,給她迭被,給她找枕頭床單,又幫她開箱子、掛衣服、拿睡衣、找浴巾………我們忙得團團轉,她卻始終呆呆的坐在客廳裡,等我把一切佈置就緒,到客廳去找她的時候,我才發現她正揚著臉兒,專心的注視著我家客廳裡的那架鋼琴,好像那鋼琴是件很希奇的東西,是她一輩子沒見過的東西似的。「你家有鋼琴。」她簡短的說,這是她來我家說的第二句話。「是的,」我說,高興她肯開口,就迫不及待的要告訴她許多話了。「是我哥哥的,我家雖然沒有錢,但是,爸爸和媽媽總是想盡辦法培植我們的興趣,哥哥呢,尤其不同,他………唉!」我歎了口氣,及時嚥下了要說的話。「將來你就會懂了。走吧!去洗澡睡覺去!」
她沒有多問,也不再開口,只是順從的站起身來,跟我去浴室。我們的房子還是日式建築翻修的,榻榻米改成地板,紙門改成牆壁,浴室只有一間,而且很狹小,必須全家輪流用。她洗好澡,我帶她進了我的臥室,安排她在下鋪上睡好,一面笑著告訴她:「我本來和姐姐睡一間,分睡上下鋪,後來姐姐有了男朋友,嫌我在旁邊妨礙談話,總是把我趕到屋子外面去。於是爸爸把屋子翻修了,加了一間臥室給姐姐,讓他們好談情說愛,你瞧,咱們家有多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