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雙躺在床上,睜著一對大大的眼睛望著我,彷彿不明白我在說什麼。我忽然覺得一陣掃興,她是個冷淡的小怪物,她不會成為朱家的一分子,她渾身沒有絲毫的熱氣!我搖搖頭,說了聲:「好了,你睡吧!」我溜出房間,走到客廳去,爸爸和媽媽正在裡面談話,我剛好聽到爸爸在說:「………這孩子也真奇怪,從她父親開吊、出殯、下葬,她自始至終就沒掉過一滴眼淚,我從沒看過如此倔強的女孩子!」「我擔心………」媽媽在說:「她是個硬心腸的孩子,你瞧,她對我們連稱呼都沒有喊一句!」
「得了!」奶奶嚷著說:「十七、八歲的孩子,沒爹沒娘的,夠可憐了,別對人家要求太高吧,她還小著呢!」
那夜,我們沒有再談什麼,爸爸太累了,詩堯犯了牛脾氣,躲在臥房不出來,李謙走了之後,詩晴也睡了。我還在奶奶房裡賴了半晌,才回臥室來睡覺。我躡手躡腳的走進房間,看到小雙已經闔著眼睛睡著了。一頭烏黑的長髮,披散在枕頭上,顯得那張臉特別白,小下巴瘦得尖尖的,看起來一股可憐兮兮的味道。我想到我們家,父母兄妹,祖母孫兒,一團和氣。竟從不知世上也有像小雙這樣的女孩子。一時之間,對她的「冷淡」也忘記了,我悄悄的走過去,把棉被輕輕的拉上來,蓋好她露在被外的肩頭,我的手無意的觸到她的面頰,好冷!我爬上上鋪,把我床上的毛毯抽了一床下來,再輕悄的蓋在她的棉被上,然後我爬上床去,鑽進被窩睡了。
夜半,我忽然驚醒了過來,感到床架子在輕微的顫動,恍惚中,我以為在地震,接著,我就聽到一陣隱忍的、顫慄的、遏抑的啜泣聲。頓時間,我醒了!我聽到小雙那阻滯的抽噎,她顯然在盡全力克制自己,以至於床架都震動起來。立刻,我不假思索的爬起床來,溜到床下面,我毫不考慮的就鑽進了小雙的棉被,把她緊擁在我的胸前,我熱烈的說:
「小雙,你哭吧!你哭吧!你要哭就盡情的哭吧!」
她立刻用她瘦瘦的胳膊抱緊了我,把頭緊埋在我胸前痛哭了起來。她的熱淚浸透了我的睡衣,她帶淚的聲音在我胸前哽塞的響著:「你………你們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我無法回答,只是更緊的摟著她,因為我眼裡也湧上了淚水。呵,杜小雙!我那時就知道,她是多麼熱情,多麼倔強,又多麼善良的女孩子!可是,我卻不知道,在她未來的道路上,命運還安排了些什麼!
第二章
那夜,我們就這樣擠在一張小床上,彼此擁抱著。我記得我一直拍撫著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喃喃勸慰。在家裡,我是三兄妹中最小的,再加上奶奶又寵我,自然而然養成一副愛撒嬌撒賴的習慣。而這夜,第一次我發現我成了「姐姐」,有個如此柔弱,如此孤獨,如此貧乏的小女孩在依賴我,在等著我憐惜和寵愛,我就來不及的想發揮我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女性的本能了。小雙一直在哭,只是,她的哭泣逐漸由激動轉為平靜,由悲痛的抽噎轉為低沉的飲泣,然後,疲倦似乎征服了她,她把頭緊緊的依偎著我,闔著眼瞼,就這樣睡著了,睫毛上還閃著淚光。我不敢移動,怕驚醒了她,於是,我也不知不覺的睡著了。我這一覺睡得好沉,當我醒來的時候,窗簾早已被曉色染得透明,屋簷下的雨聲淅瀝和著客廳裡的琴聲叮咚。我懷裡的小雙已經不知去向,而我身上的棉被卻蓋得十分嚴密。翻身下床,我一眼看到床邊的椅子上,整齊的摺迭著我昨夜胡亂拋在地板上的衣服。一陣奇異的感覺穿透我的神經,還說要「照顧」人呢,第一天就被人「照顧」了。穿衣起床,我才發現我屋裡已略有變動,書桌上整齊清爽,一塵不染,書架上那些零亂的書已碼好了,連上鋪的棉被,都已鋪得平平整整。我下意識的聳了聳肩膀,這下好了,有了小雙,奶奶不會再罵我把屋子弄得像狗窩了。我四面環視,小雙不在屋裡。推開房門,我走了出去,客廳裡,詩堯正在彈著他常練的那支「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我往客廳走去,想提醒詩堯去電視公司上班時幫我帶幾張現場節目的入場券,隔壁張媽媽和我提了幾十次了。可是,我的腳才跨進客廳,就忙不迭的收了回來,客廳裡,一幅奇異的景象震動了我,我隱在門邊,呆呆的望著屋裡,幾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是的,琴聲在響著,但是,坐在鋼琴前面的,不是詩堯,而是小雙,她的手指熟練的在琴鍵上滑動,帶出了一連串流動的音符。在鋼琴旁邊的一張椅子裡,詩堯坐在那兒,正目不轉睛的看著小雙。小雙穿著一件黑色套頭毛衣,黑色長褲,披著一頭整齊的長髮,只在鬢邊插了一朵毛線鉤的小白花。隨著她手指的蠕動,她的頭和肩也微微晃動著,於是,那朵小白花也在她鬢邊輕顫。昨夜,在燈光下,或者我並沒有完全領略小雙的氣質,如今,在日光下,她那張乾乾淨淨、白白細細的臉龐,真像前年戴伯伯從英國帶來的細磁塑像。太細緻了,太雅潔了,你會懷疑她不是真的。她那纖細修長的手指,那樣不假思索的掠過琴鍵,彷彿琴是活的,是有生命的。一個窮孩子,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竟會彈一手好鋼琴,看樣子,我對我這位新朋友——杜小雙,還沒有開始瞭解呢!
一曲既終,小雙住了手,抬起眼睛來,徵詢的望著詩堯。詩堯,我那古古怪怪的哥哥,這時,正用一種古古怪怪的神情望著小雙,好半晌,他才開了口:
「學了多久的琴?」「不記得了。」小雙輕聲回答:「似乎是從有記憶就開始。爸爸教了一輩子的音樂,他對我說,他不會有財產留給我,唯一能留給我的,是音樂。所以,自幼我學琴,學得比爸爸任何一個學生用功,也比任何一個學生苦。家裡沒有鋼琴,我要利用爸爸學校的鋼琴,繳不起租琴費用,我常常在夜裡十二點以後,到大禮堂裡去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