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有一晚,我們到小雙家裡的時候,看到盧友文正滿面怒容的坐在書桌前面。而小雙呢,她坐在椅子裡,臉色好蒼白,眼神定定的望著屋角,用牙齒猛咬著手指甲發愣。一看到這情形,我就知道准又有事了。雨農也覺察到情況的不對勁,他走過去,拍拍盧友文的肩膀說:「怎麼?友文?寫不出東西嗎?文思不順嗎?」
「寫東西!」盧友文忽然大叫起來:「寫他個鬼東西!雨農,我告訴你,我不是天才,我是個瘋子!」
小雙繼續坐在那兒,臉上木無表情,雨農看看我和小雙,又看看盧友文,陪笑的說:
「這是怎麼回事?小夫妻吵架了嗎?友文,不是我說你,小雙可真是個難得的好太太,你諸事要忍讓一點。尤其,你瞧,馬上就要做爸爸的人了!」
「做爸爸?」盧友文叫,暴躁的回過頭來,指著小雙:「發現懷孕的時候,我就對她說,把孩子拿掉,我們這種窮人家,連自己都養不活,還養得活孩子?她不肯,她要生,這是她的事!可是,現在動不動就對我說,為了孩子,你該怎樣怎樣,為了孩子,為了孩子!我為什麼要為了孩子而活?我為什麼不能為自己、為寫作、為我不朽的事業而活?因為小雙,因為孩子,我要工作,我要做牛做馬做奴隸,那麼,告訴我,我還有我自己嗎?盧友文三個字已經從世界上抹掉了,代替的是杜小雙和孩子!」雨農呆了,他是搞不清楚盧友文這一大堆道理的,半晌,雨農才擠出一句話來:「我們應該為我們所愛的人而活,不是嗎?」
小雙這時抬起頭來了,她幽幽的說了一句:
「問題是,我和孩子都不是他所愛的!」
這句話像一枚炸彈,盧友文頓時爆炸了。跳起身來,他走向小雙,抓住小雙的肩膀,他給了她一陣劇烈的搖撼,她紅著臉,直著脖子,吼叫著說:「小雙,你說這話有良心嗎?」
小雙抬頭望著他,淚光在她眼睛裡閃爍。
「不要碰我,」她輕聲說:「如果你真愛我,表現給我看!」
盧友文不再搖她了,他定定的望著小雙,小雙也定定的望著他,好一會兒,他們彼此望著,誰也不說話。然後,盧友文頹然的放開她,步履歪斜的走到桌邊,沉坐在沙發裡。他又發作了,他的老毛病又來了!和剛剛的暴躁威猛判若兩人,他用手托著頭,忽然間就變得沮喪、痛苦、悲切萬狀,他懊惱的說:「我是怎麼了?我是怎麼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的身上,使我迷失本性。我——已經毀滅了,完了,不堪救藥了!說什麼寫作,談什麼天才?我根本一點才華也沒有,我只是一架空殼,一個廢物!事實上,我連廢物都不如,廢物還有利用價值,我卻連利用價值都沒有!我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徒然讓愛我的人受苦!讓愛我的人傷心,我這人,我這人連豬狗都不如!」從沒聽過有人這樣強烈的自責,我呆了,雨農也呆了,我們兩個站在旁邊,像一對傻瓜,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小雙,不像往日的小雙,每當盧友文頹喪時,她就完全融化了。今晚,她好固執,她好漠然,她那冰凍的小臉呆呆怔怔的,身子直直的坐著,一動也不動。好像盧友文的聲音,只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的一陣寒風,唯一引起的,是她的一陣輕微的顫慄。我想,她一定聽這種話聽得太多了,才會如此無動於衷。於是,盧友文「更加」痛苦了,他抱著頭,「更加」懊惱的喊著:「小雙,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
「我不恨你,」小雙冷冷的開了口,聲音好淒楚、好蒼涼:「我要恨,只是恨我自己。」
「小雙,你不要恨你自己,你別說這種話!」盧友文狂叫著,像個負傷的野獸。「你這樣說,等於是在打我的耳光,小雙,我對你發誓,我不再賭錢不再晚歸了。我發誓,我要找出以前的稿子來,繼續我的寫作!我發誓!雨農和詩卉,你們作我的證人,我發誓,明天的我,不再是今天的我!我要努力寫作,努力賺錢努力上班,我要對得起小雙,我要做一個男子漢,負起家庭的責任!我發誓!」
小雙低語了一句:「你如果真有決心,不要說,只要做!」
我心裡一動,望著小雙,我覺得她說了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話:不要說,只要做!果然,盧友文拚命的點著頭,一個勁兒的說:「是的,我不說,我做!只要你不生氣,只要你不這樣板著臉,我做!我要拿出真正的成績給你看!不再是有頭無尾的東西!我發誓!」小雙低低的歎口氣,這時,才轉過頭來,望著盧友文,盧友文也默默的、祈諒的望著她。看樣子,一場爭執已成過去,我示意雨農告辭,小夫妻吵了架再和好,那時的恩愛可能更超過以前,我們不要再礙事了。小雙送我們到大門口,我才悄悄的問了一句:「為什麼吵起架來的?」
「他——」小雙搖搖頭:「他要賣鋼琴!」「什麼?」我嚇了一跳:「為什麼?」
小雙瞅著我。「你想,為了什麼呢?家裡再也拿不出他的賭本了,他就轉念到鋼琴上去了。我說,鋼琴是我的,他不在家,我多少可以靠鋼琴稍解寂寞。而且,這些日子,作曲也變成一項收入了。賣了鋼琴,我怎麼作曲呢?就這樣,他就火了,說我瞧不起他,侮辱了他!」我呼出一口長氣來。雨農在一旁安慰的說:
「反正過去了,小雙,他已經說過了,從明天起,要努力做事了!」「明天嗎?」小雙又低低歎氣了。「知道那首明日歌嗎?『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只希望,他這一次的『明日』,是真正的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