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群來了,在你的屋裡等你呢!」
我跑進屋內,健群正坐在我的書桌前面,偷看我的日記。我喊了一聲,衝過去搶下日記本來,嚷著說:
「你不許偷看別人的東西。」
他站起來,拉開我的雙手,上上下下的望著我,然後把我拉近他,凝視著我的臉,說:
「你就是心事太多,所以長不胖。」
說完,他又笑了起來:
「還做不做惡夢?」「有的時候。」「是嗎?」他注視我,吸了口氣說:「你好像永遠是個孩子,那樣怯生生,弱兮兮的。但,我等不及你長大了。」於是,他忽然吻住了我。這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我一點都不驚訝,因為我早有預感。可是,當他和我分開後,我一眼看到悄然從門口退開的萱姨,和她臉上所帶著的微笑,我竟然莫名其妙的寒慄了。我開始明白,我和健群的事,爸爸和萱姨間已有了默契,而早就在等待著了。這使我微微的不安,至於不安的確切原因,我也說不出來。可是,當夜,那恐怖的夢境又捉住了我,媽媽的臉,媽媽的眼睛,媽媽的狂叫……
從夢中醒來,我坐在床上沉思,在浸身的冷汗和毛骨悚然的感覺裡,我覺得我那死去的媽媽正在阻止這件婚事,我彷彿已聽到她淒厲的聲音:
「思筠!你不能嫁給仇人的兒子!思筠!你不能接近那個男人!」於是,在那段時期裡,我迷迷茫茫的陷在一種情緒的低潮中,我提不起興致,我高興不起來,整日整夜,我都和那份抓住我的惶恐作戰。也因為這惶恐的感覺,使我無法接近健群,每當和他在一起,我就會模模糊糊的感到一種恐怖的陰影,罩在我們的頭上,使我昏亂,使我窒息。
我的冷淡曾那麼嚴重的激發了健群的怒氣,他胡思亂想的猜測我冷淡他的原因,而莫名其妙的發我的脾氣。他個性執拗而脾氣暴躁,一點小小的不如意就會使他暴跳如雷。一天,他堅邀我去大貝湖玩,我不肯,他竟抓住我的兩隻手臂,把我像撥浪鼓似的亂搖,一直搖得我的頭發昏,他才突然停止,而用嘴唇堵住我的嘴,喃喃的說:
「對不起,思筠,對不起。」
整個的暑假,我們就在這種易怒的,緊張的氣氛中度過。在這段時期,一葦仍然天天來教我的功課,健群和他談不來,背地裡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他「鐘擺」。說他的一舉一動,都和鐘擺一樣的規律。暑假結束,健群又束裝準備北上。奇怪的是,我非但沒有離情之苦,反而有種類似解脫的快樂。他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在我的房間中,他猛烈的吻我,我被動而忍耐的讓他吻,但,卻隱隱的有犯罪的感覺。下意識中,我覺得我那瘋子媽媽正藏匿在室內的一個角落,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這使我對接吻厭惡,彷彿這是個刑罰。於是,忽然間,健群推開我,望著我說:
「你是怎麼回事?」「沒有什麼嘛。」我說。
他凝視我,研究的在我的臉上搜索。
「有時,我覺得你是個毫無熱情的小東西,」他說:「你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我瞠目不語。「思筠!」他把我的手壓在他的心臟上。「你知道我愛你嗎?」我點點頭。「那麼,你愛我嗎?」我張大了眼睛望著他,半天都沒有表示。他顯得不耐煩了,他一把拖過我,用兩隻手捧住我的臉說:
「如果你弄不清楚,就讓我來告訴你吧!讓我來教你如何戀愛,如何接吻。」他的頭對我俯過來,狂熱而猛烈的吻住了我,那窒息的熱力使我癱軟無力,我不由自主的反應著他,不由自主的用手環住他的脖子。我感到心境一陣空靈,彷彿正置身於飄然的雲端……但是,我忽然打了個寒戰,推開了他,我環顧著室內,我又覺得媽媽正在室內,恐怖使我汗毛直立。
「你怎麼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健群問。
「我不知道,」我喃喃的說:「我真的不知道。」
健群凝視我,然後說:
「你同意我們先訂婚嗎?」
「我們是兄妹。」我隨手抓來一個藉口。
「我姓羅,你姓徐,算什麼兄妹,我已經查過了,我們是絕對可以結婚的。」「等——我大學畢業!」
他望著我,皺攏了眉頭,接著,他就放掉了我,回頭向門外走,一面說:「希望我寒假回來的時候,情況能夠變好一點。」
寒假很快就來臨了,我們的情況並沒有變好,相反的,那種緊張的情形卻更嚴重,他變成了對我的壓力,他越對我熱情,我就越想逃避。而在內心深處,我又渴望著接近他。我自覺像個精神分裂的患者,當他疏遠我時我想念他,當他接近我時我又逃避他。這種情況造成的結果是他性情惡劣,脾氣暴躁,隨時他都要發脾氣,事後再向我道歉。我則神經緊張,衷心痛苦。我無法解除和他在一起時的那種犯罪感。媽媽那蒼白的臉,和突出的眼睛飄蕩在任何地方,監視著我與他。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成大。四年大學生活,一縱即逝。我依然經常回高雄和健群見面,依然維持那種緊張而膠凍的狀態。健群已經畢業,為了我,他放棄了北部很好的工作,而在南部一個公營機構中當了小職員。一葦也常常來我們家,他不再教我功課,卻常常坐在我們的客廳中,看報紙,聽唱片,一坐三四小時悶聲不響。誰也不知他的來意,他也不要人陪他,彷彿坐在我們的客廳中很能自得其樂。有一次,健群狐疑的說:「這傢伙八成是在轉思筠的念頭!」
我失聲笑了,因為我怎麼都無法把一葦和戀愛聯想在一起。可是,健群卻留了心,下次一葦再來的時候,健群就故意在他面前表示對我親熱,甚至於攬我的腰,牽我的手。但,一葦卻神色自若,恍如未覺。於是,我們就都不在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