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我已大學畢業。那天,我們全家開了一個圓桌會議,討論的中心,是關於我和健群的婚事。看他們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我又強烈的不安起來。我縮在沙發椅裡,垂著頭,咬著大拇指的手指甲,一聲也不響。他們談得越高興,我就越惶惑。最後,萱姨說:
「我看,就今年秋天結婚算了,把健群現在住的那間房子改做新房,反正房子大,小夫婦還是和我們這老夫婦住在一起吧,大家熱鬧點兒。」「我想到一個問題。」爸爸笑著說:「添了孫子,叫我們爺爺奶奶呢?還是外公外婆呢?」
於是,他們都大笑了起來,似乎這問題非常之好笑。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那種惶恐的感覺愈加強烈。忽然間,一股寒氣爬上了我的背脊。我茫然四顧,又感到媽媽的眼睛!冷汗從我髮根中冒出,我的手變冷了。於是,我猛的跳了起來,狂喊了一聲:「不!」所有的人都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我領略到自己的失態,囁嚅著說:「我——我——暫時不想談婚姻。」
健群盯著我,問:「思筠,你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不想結婚。」我勉強的說。
健群的臉色變白了,他的壞脾氣迅速發作,咬著牙,他冷冷的望著我說:「你不是不想結婚,你只是不想嫁給我,是不是?我知道了,你在大學裡已經有了稱心如意的男朋友了,是不是?你不願嫁給我!是不是?」我頭上冷汗涔涔,心中隱痛,我掙扎著說:
「不,不,不是……」「思筠,」爸爸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萱姨一直以研究的神情冷靜的望著我,這時,她忽然溫和的說:「思筠,你的臉色真蒼白,你不舒服嗎?如果我建議你去看看醫生,你反不反對?」
「醫生?」我皺著眉問。
「是的,我有一個新認識的朋友,是個心理醫生,如果你去和他談談,把你心中的問題告訴他,我想,他一定會對你有點幫助。」我望著萱姨,突然爆發了一股強烈的怒氣,我站起身,直視著她的臉,心中翻湧著十幾年來積壓已久的仇恨,這仇恨被萱姨一句話引動,如決堤的洪水,一發而不可止,我大聲的叫了起來:「我知道,你們以為我有神經病!以為我和媽媽一樣瘋了!我不嫁健群,就是我有病,是嗎?我為什麼該一定嫁給他?你們認為我是瘋子,是嗎?你們錯了,我不會嫁給健群,我永不嫁給他!我恨你們!你們三個人中的每一個!我恨透了!恨透了!恨透了!」我蒙住臉,大哭了起來,返身向我的房間跑,跑了一半,我又回過頭來,指著萱姨說:「你不用逼我,你和爸爸使媽媽受刺激而瘋狂,而死亡,你們是一群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我恨了你們十幾年了!你現在想再逼瘋我?我不會瘋!我永不會瘋!」我跑進屋內,關上房門,眼前金星亂迸,腦中轟然亂響。扶著門把,我的身子倚著門往下溜,終於躺倒在地板上,昏昏然失去了知覺。
我病了一段時期,發高燒,說囈語。在醫院裡,我度過了整整一個秋天。當我恢復知覺之後,我是那樣期望能見到健群,但是他從沒有到醫院裡來看我,失望和傷心使我背著人悄悄流淚。可是,爸爸來看我時,我卻絕口不提健群。爸爸常到醫院來,萱姨卻一次也沒來過。對於我上次的那番話和健群與我的婚事,爸爸都小心的避免談及。當爸爸不來的時候,我就寂寞的躺在白色的被單中,瞪視那單調而淒涼的白色屋頂。於是,一天,一葦來了。他坐在我的床前達三小時,說不足五句話。但,我正那麼空虛寂寞,他的來訪仍然使我感動得熱淚盈眶。然後,當他起身告辭時,卻突然冒出一句意外的話來:「思筠,你病好了,我們結婚吧。」
我一愣,他的神色安靜而誠懇,斯文儒雅的面貌像個忠厚長者。我愣愣的說:「你是在向我求婚嗎?」
「不錯,」他點點頭:「怎樣?」
我呆呆的望著他,這個求婚完全出乎我的意外。可是,想起健群居然不來看我,想起萱姨的仇恨,想起那個我極欲逃避的「家」。我流淚了,在淚眼婆娑中,我默默的點了頭。
我的病好了,形銷骨立。我原本就太瘦弱,如今更是身輕如燕,走起路來都輕飄飄的。出了院,我回到家裡,竟然沒有看到健群,萱姨仍然用一貫的溫和來待我,也不再提起健群。冬天,我和一葦結了婚,健群沒有參加婚禮。直到我婚後,爸爸才透示我,自從我發脾氣大罵的那一天起,健群就離家遠走,一直沒有消息。
婚後的一天,爸爸來看我,在我的客廳中,他執著我的手,誠摯的說:「思筠,你母親不是因為萱姨而瘋的,她是為了一個男人。」「爸爸!」我叫:「你說謊!」
爸爸搖搖頭,深深的望著我說:
「那是真的。思筠,你母親不應該嫁給我,那是一樁錯誤的婚姻,她一點也不愛我。她原有個青梅竹馬的情人,但她的父親卻做主讓她嫁了我,我們婚後沒有一絲一毫的樂趣,只是雙方痛苦。你母親是個好人,是個有教養的女人,教養和道義觀使她不能做出對不起我的事,而她又無法抗拒那個男人……思筠,你慢慢會瞭解的,她把自己禁制得太嚴了,她思念那個人,又覺得對不起我,長期的痛苦造成了精神的分裂。至於萱姨,那是你母親精神失常之後,我才接近的。」
我震動,我歎息。我相信這是真的,媽媽,可憐的媽媽!她,和她的黑繭!咬不破的黑繭!但,我為什麼該在她的黑繭的陰影下失去健群?健群!那桀驁不馴的男孩子!那個被我所愛著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