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我可沒看過,但是,跟你祖父的根生,說他聽過鬼哭呢!」「說不定是哪一房的丫頭哭,他就說是鬼哭,他老了,耳朵根本聽不清楚!」「哈!」阿良忍俊不禁。「他現在老了,耳朵才不行的呀!跟你祖父的時候,他還是個書僮呢!好了,好了,少爺,姑娘,你們快回去吧,讓我找了一個下午了!如果給老爺知道你們跑到寒松園來啊,小少爺,你就……」
「你敢告訴老爺!」元凱喊。
「好,我不告訴老爺!你也答應不再到這兒來!」
「不來就不來!」元凱看著巧蘭,悄悄的笑著。「你回去也別說,這是我們的秘密。」
「不說!」巧蘭點點頭。
「勾小指頭!」兩個孩子鄭重的勾了小指頭。
但是,後來,這兩個孩子又來過一次。
二
再到寒松園的時候,他十五歲,她十三歲了。
他們仍然從那個缺口進去。寒松園別來無恙,只是草更深,樹更濃,蛛網更密,樓台傾圮得更厲害,門窗斑駁得更陳舊。青苔荊棘,籐蔓葛條,到處都是。他們沒有深入,因為荊棘刺人,小徑難辨。坐在缺口下的一塊巨石上,他們只是默默的望著這荒蕪的庭院。
「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你嚇得要死。」
「那時我太小。」巧蘭說:「現在我不怕了。」
「為什麼?」她抿著嘴角兒一笑。「你在,我不怕。」她說。「如果是我一個人,我還是會怕的。」「別怕鬼,巧巧。」他說,凝視著她。「我不相信鬼會傷人,何況,我會保護你。」他會保護她?以前,他也說過這個話,她不明白為什麼現在聽起來,和以前的滋味就不同了。從兩年前起,她已經學會作詩,而他呢?早已才名四播了。十三歲,尷尬的年齡,卻已瞭解詩經裡的「關關睢鳩」了。他呢?她不知道。悄悄的從睫毛下看他,劍眉朗目,英姿爽颯。他會保護她?現在?將來?一輩子?她驀然間臉紅了。
「想什麼?」他問,心無城府的。
「想……哦,想……這個大園子。」她囁嚅的說。「為什麼會鬧鬼?」「聽說是……我曾祖的曾祖吧,有個姨太太,年紀輕,又漂亮,卻和那時寄居在寒松園的一個秀才有了暖昧,我曾祖的曾祖發現了,就逼令那姨太太跳了井,那口井,就在落月軒的後園裡,誰知那秀才卻也多情,知道那姨太太跳井後,就在落月軒的小書齋裡上了吊。從此,那落月軒就開始鬧鬼,又是男鬼,又是女鬼的。到了我曾祖的父親那一代,又因為我的曾曾祖母虐待一個姨太太,那姨太太也跳了那口井,從此鬼就鬧得更凶了。我祖父的一個丫環,也不知為了什麼,在那落月軒的小亭子裡上了吊,他們說是鬼找替身,所以,我祖父就決心搬出來了。自從搬進城之後,就再也沒出過事。而這寒松園的鬼,就遠近出名了。」
巧蘭聽得出神,她的思緒被那個最初跳井的姨太太所吸引了。大家庭的老故事,週而復始,她聽慣了許多這一類的故事。那對殉情的男女,他們死有未甘嗎?他們的魂魄至今仍飄蕩在這園子裡嗎?她低低的歎了口氣。「怎的?」他問。「沒什麼。你相信那些鬼嗎?」
「說實話,我不信。我敢住在那落月軒裡,你信嗎?看那鬼會不會把我怎樣。」「哦,不要,千萬不要!」她急急的說。「知道你膽子大就行了,何必去冒險!」「你怕什麼?怕我死嗎?」元凱說,側過頭去望著她,眼光落在她那稚嫩而又纖柔的面龐上。她又臉紅了,隨著她的臉紅,他猛然覺得心中怦然一動,如果說他開始瞭解了人生的男女之情,恐怕就在這一剎那之間。也就在這一瞬間,他才驀然發現,面前這張自幼看熟了的面龐,竟有那樣一份嶄新的美麗與光彩,他的目光緊緊的盯著她,無法從她的面頰上離開了。「不許胡說八道!」她低低的叱罵著。「也不避諱,我不愛聽死字。」「可是……你怕我死嗎?」他固執的問,逗弄著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逗弄她。
「好了,好了,怕,怕,怕!好了吧,別再說了,行不行?」她一連串的說,臉更紅了。
他笑了,有股莫名其妙的滿足。
「告訴你一件事,」他說:「我不死,我要永遠保護你!」
永遠!這是兩個奇異的字,表示的是一種無止境的永恆。對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來說,能瞭解多少呢?但她是那樣容易臉紅呵!成長經常就是在這樣不知不覺中來臨的,誰也避免不了。
是的,誰也避免不了。十六歲,她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攬鏡自照,也懂得自己長得不俗。他呢?十六歲就中了鄉試,成為秀才,只等大比之年,赴省會去參加省試。才子佳人,自古就有寫不完的佳話。韓家與白家是世交,又是親戚,孩子們自幼不避嫌疑,如今雖已長成,卻仍然維持來往。元凱和巧蘭不再勾小指頭,不再吵架,不再忽兒絕交,忽兒和好。他們變得彬彬有禮,表面上,似乎客氣而疏遠了。但是,私下裡,他常那樣長長久久的盯著她,她也常那樣嬌嬌怯怯的回視著他,無數柔情,千種心事,就在這彼此的凝視中表達了。表達得夠多,表達得更深,表達得夠明白。於是,一天,巧蘭的母親從巧蘭的首飾盒裡找到了一張小紙條,上面題的竟是:
「手裡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
不用盤問,那韓夫人也知道這是那白家才子的筆跡,私相授受,暗中傳情,這成何體統!而且,他是那樣驕傲和自負呵!叫來女兒,韓夫人義正辭嚴的把巧蘭狠狠的訓了一頓。那巧蘭低俯著頭,含著淚,紅著臉,默然不語。訓完了,韓夫人氣沖沖的再加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