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德說,男女因誤會而結合,因瞭解而離開。你覺得這話怎樣?\"她問,手拿著掃把,下巴放在掃把的竹竿頂端,嘴邊帶著個可愛的微笑。
\"這話嗎?\"他摸著她柔軟的頭髮說:\"王爾德是個自作聰明的大笨蛋!男女因瞭解而結合,因更瞭解而更相愛!\"
\"像我們一樣?\"
\"是的,像我們一樣。\"他推開了她手邊礙事的掃帚,把她擁進懷裡,那剛掃作一堆的灰塵又被踢開了,但是──管它呢!
夏天的夜晚,他們躺在走廊的躺椅上,數著天上的星星。
\"如果我是個作家,\"她說:\"我要把我們的生活記錄下來,將來出一本書,像蘇雪林女士的\'綠天\'一樣。我多羨慕她和那位\'康\'。\"
\"我們比她和康更幸福,\"他說:\"你知道,她後來和康分手了。\"
\"是嗎?\"她問。接著是一聲深長的歎息,夾帶著無盡的惋惜。\"為什ど人生是這樣的呢?\"她低聲說,有些憂愁。
\"別煩惱,\"她安慰的拍拍她。\"我們不會這樣,讓我們合寫一本書,書名叫做……\"
\"呢喃集。\"她笑著說。
\"呢喃集?\"他也笑了。他們的頭俯在一起,就像一對多話的、恩愛的小燕子。
可是,有一天,第一次的風暴發生了,就和夏日的暴風雨一樣,發生得那ど突然,後果又那ど嚴重,而事先卻毫無跡象可尋。
那天早上,她和平日一樣擦拭著傢俱,擦到窗台上的時候,她說:\"這兒應該有一個小花瓶,一個綠色的小花瓶,可以和窗外的芭蕉葉子相呼應。\"
他望了她一眼,沒說話。黃昏,他下班回來的時候,他遞給她一個小花瓶。這是件十分可愛的東西,顏色是淡青色,瓶子的形狀是模仿一個石榴,圓鼓鼓的肚子,瓶嘴像石榴蒂似的成花瓣形裂開。瓶子光滑細潤,晶瑩潔淨。她驚喜交集的問:\"那兒來的?\"
\"買的!在一個古董店裡找到的,漂亮嗎?\"
\"漂亮極了──可是,多少錢?\"
\"五百塊!\"
\"五百塊!\"她驚跳了起來。\"你那兒弄來的錢?\"
\"我在我們那個存折裡取的!\"
\"啊呀!\"她失聲而叫:\"那是我為了冬天買大衣而積蓄的!總共只有八百塊,你倒用五百塊來買花瓶!\"
\"你知道,這是古董,還是清朝遺物……\"
\"可是,我要清朝遺物做什ど?又不能穿又不能吃!\"她噘著嘴說。
\"咦,\"他詫異的問:\"早上不是你自己說要一個花瓶嗎?\"
\"我說花瓶,也沒說一定要,而且還這ど貴!為了這樣一個花瓶,讓我失去一件長大衣,實在不合算!我看,你還是把這個花瓶退回去算了!\"
\"退回去?\"他鎖緊了眉頭。\"我跑遍了台北市,才選中了這個花瓶,你要我退回去?\"
\"是的,退回去吧!這花瓶對我們而言,是太高貴了一些,我們用不起。\"
\"我是為了要你高興,才買回來的!你怎ど如此世故,用金錢去衡量它的價值,什ど叫用得起用不起?錢是身外之物,你該明白我為了買這個花瓶費了多少心思,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愛情!你怎ど只管它用了多少錢,就不管我費了多少心呢?\"
\"我知道你為它費了很多心,但是,我的大衣比花瓶更重要。\"她板著臉說。\"我積蓄了很久才積下這筆錢,不能把它用在一個花瓶上!\"
\"是你自己說要花瓶的!\"他生氣了,不自禁的抬高了聲音。
\"我沒說要這ど貴的花瓶!二十元也照樣可以買一個花瓶!\"
\"那些花瓶其醜無比!\"
\"我寧可要一個丑花瓶,或者根本沒有花瓶,我也不願意因為這個花瓶而損失一件大衣!\"她的聲音也抬高了。
\"大衣!大衣!你只知道要大衣!就不知道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感情!\"
\"你真愛我就不會把我買大衣的錢去買花瓶!\"
\"我完全是為了你才買花瓶!\"他大叫:\"你這個充滿了虛榮的女人!你不懂得珍惜愛情,你只懂得珍惜大衣!\"
\"我虛榮!我愛虛榮就不嫁給你!\"被刺傷的她陷進了狂怒之中:\"你有多少的錢,來滿足一個虛榮的女人!\"
\"你嫌我窮是不是?嫌我窮為什ど要嫁給我?\"另一個也被刺傷了。
由此急轉直下,兩人都越吵越大聲,越說話越凶,說急了,都不由自主的去找一些最刺人的話來說,最後,他不假思索的冒出了一句:\"我是鬼迷了心才選中你這個沒頭腦又俗不可耐的女人!你不懂得一點兒高雅的情操!\"
她嘴唇發白,憤怒得發抖,急切中,找不出適當的話來罵對方,於是,她在狂怒裡,順手拿了一樣東西,對著他砸過去,他一偏頭躲開了,那樣東西落在地下,立即破碎了。他們同時對地上的東西看去──那個石榴花瓶!一瞬間,兩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他們看到的,不是價值五百元的石榴花瓶,而是被砸碎了的愛情!她抬起頭來,痙攣的張著嘴,想解釋她並非有意砸碎這花瓶。但,他望也不望她一眼,就憤怒的衝出了大門,砰然一聲把門關上,留給她一個充滿恐懼、懊喪,和悲切的夜。
這件事不久就過去了,第二天凌晨,他回到了家裡,發現她正蜷縮在床上痛哭。他們擁抱住,彼此自責,說了許多懊悔的話,流了許多淚,彼此發誓這將是他們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吵架……可是,那個碎了的花瓶一直橫亙在他們中間,他們原有的親密和信心已被破壞了。儘管他們都裝做毫不在意了,但,彼此說過的惡言惡語都早已深銘在對方心中,是再也收不回來了,就像那碎了的瓶子再也拼不完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