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太太,是你吧?」
她有些困惑,有些迷惘,有些畏縮。這是誰?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夏夢軒,上車來如何?你去哪兒?我送你去!」
他打開了車門,似乎沒有讓她考慮的餘地,這兒是不能停車的地方,她不能讓人等著,在被動的情況下,她上了車,對夏夢軒靦腆的笑笑。
「謝謝您。」她輕聲的說。
「去哪兒?」夢軒發動了車子。
去哪兒?她茫茫然的望著車窗前面的街道。去那兒?她不知道要去哪兒。
「我──我──」她結舌的說,「我正要找地方吃飯。」倉卒裡,她說出的總是實話。
夏夢軒看了她一眼,帶著種難以抑制的、本能的興趣。事實上,他早就發現她了,當她雜在散場的人群裡,無所適從的呆站在新生戲院門口的大街上時。她那茫茫然的神情,和那一臉的迷失落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自覺的開車跟蹤著她,眼看著她在街上百無聊賴的蕩來蕩去,也看著她從馬來亞餐廳門口退下來,在人群裡像個無主的遊魂般走著。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或者,比好奇更帶著點感情成分的那種情緒──於是,他開車過來,在她身邊停了下來。
「找地方吃飯?」他說:「正好,我也要找地方吃飯,我知道一個比較安靜的地方,我們去吧!」
「我──」姘青有些猶豫。
「我知道你不喜歡吃西餐,找個安靜一點的地方吃中餐吧!」夢軒打斷了她,有些無法自解的急促,不想讓她把拒絕的話說出來。加快了車子的速度,他向南京東路的方向疾馳而去。
車在一條她所不熟悉的路邊停下來,這家餐廳高踞於八層樓上,近兩年來,台北的進步太大,觀光旅社也一幢一幢的豎立了起來,這也是其中之一。因為這兒距離夢軒的家比較近,所以他常常在這兒請客,喜歡它的寧靜整潔,最可喜的,還是客人稀少。
找了一個僻靜的位子,他們坐了下來,面臨著兩扇落地的大玻璃窗,靜靜的垂著深藍色的窗簾。夢軒沒有怎麼徵求姘青的意見,就自顧自的點了菜。姘青脫下了風衣,一身淡淡的紫色裹著她,和那夜在程家的宴會裡所見到的她大相逕庭。夢軒注視著她,有點不能自已的眩惑。她那幾乎沒有施脂粉的臉龐細緻沉靜,在那一團紫色中顯得特別清幽。那默默的眼神,彷彿總在做一種無言的傾訴,這是怎樣的一個女性?他看不透她,認不清她,卻直覺的感受到她身上所散發的一種淡淡的幽香。
「這裡如何?」他問。
「很好。」她輕聲回答。
「記得我了嗎?」
「是的,」她有些臉紅。「夏先生。」
「怎麼一個人出來?」他問了,立即覺得自己問得不太高明。
「找尋一些東西,」她微笑的說,望著他:「孤獨吧!我記得我們談過這個題目。」
「不錯,」他為她倒上一杯果汁,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和心跳,十幾年來,他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他胸懷中突然漲滿了某種慾望:想探索,想冒險,想深入一個神秘地帶。「可是,為什麼到人堆裡去找呢?」
「有個作家說過一句話,『越在人群中,你越孤獨,當你真正一人獨處時,可能是你最豐滿的時刻。』」
「是嗎?」他的心跳加速了,某種興奮的因素注入了他的血管。「我好像在哪裡看過這幾句話,你很喜歡看書嗎?」
「日子是很長的,你知道,」她飲了一口果汁,眼睛裡有抹虛虛緲緲的落寞。「每天有二十四小時呢!」
「看些什麼書?」
「不一定,什麼都看。」
「你看得很細心,否則你不會記住裡面的句子!」
「當它吸引你的時候,你會記住的。你也看書嗎?」
「是的,很愛看。」
菜上來了,他們的談話滑入一條順利的軌道。姘青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竟頭一次擺脫了那份羞澀和靦腆,反而像個被拘束已久的人,突然解放了,他們不知不覺的談了很多東西,許多言語都從她嘴裡自然而然的滑了出來。陌生感從飯桌間溜走了。
「我剛剛談起的哪個作家,你一定不知道他,他是沒有名的,我看過他一本『遺失的年代』,你知道這本書嗎?」她問。
「是的,」他抑制了心跳,凝視著她:「我也看過。」
「哦,」她有些驚訝:「那你一定會記住他書裡的幾句話,他說:『我們這一生遺失的東西太多了,有我們的童年,我們那些充滿歡樂的夢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內心深處的真誠和感情,還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可遺失呢?除了我們自己。』記得嗎?」
「記得,」他眼前那個淡淡的紫影子像一團霧氣,他呼吸急促的想捉住這一團霧,怕它會突然融解了,消失了。「你也遺失過那些東西嗎?你也有這種感觸嗎?」
「怎麼沒有呢?」她歎息,細細的牙齒咬住一隻明蝦的尾巴:「我是連自己都遺失了呢!」
「這是人類的悲劇,對不對?」他深深的望著那團紫霧:「當我們遺失了太多的東西之後,我們也就跟著喪失了許多本能,甚至於歡笑和哭泣。」
「嗨!」她的眼睛裡綻放著光輝,明蝦從她的嘴上落進了盤子裡:「你也記得!你也同樣喜歡這本書,是不是?」
「我怎麼會忘記呢?」他的血液在體內奔竄著,那些燈下的凝思,那些夜深時的囈語,忘記!他怎麼會忘記呢!「不過,那並非一本名著,你怎麼會看到呢?」「我買的,我收購一切新作家的作品,好久沒再看到他的作品了,那位作家並不勤奮啊!」
「或者是被銅臭所遮了!」他低聲的說,又抬起眼睛來:「那小說寫得怎樣?你認為?」
「片段的句子很好,思想深刻,最弱的是組織,太亂了!一般人不會欣賞的,他應該把那些思想用情節來貫穿,用對白來表達,並不是每一個讀者都能接受思想,很多都只接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