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抱著她幾乎沒有重量的身子,從銅牛山寨逃到這冰冷的山洞途中,心疼幾乎教他痛裂了頭,那痛楚教他幾次步履不穩,險險在崎嶇難行的山路上送命!這就是他付出的代價,為了活命,他這一生再也不能愛人,再也不能有任何情緒。
當他凝視著燕丫頭再度昏迷的臉龐時,那痛楚再度回到他的腦中,他得死命咬住牙,猛力抱住自己的頭,才能遏止拿頭去撞牆的衝動。
他想走,逃得遠遠的!但他走不開,他的腳像是生了根,而那根便是失而復得的燕丫頭。
他忍受著……忍受著心火焚身的痛苦,忍受著眼睛像是爆出來的劇烈疼痛,那痛……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雖然離死不遠。
戰野幾乎咬斷了牙,痛到真的一頭撞上了冰冷的岩石——
「戰野……」輕柔的呼喚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很陌生,卻也很熟悉……痛苦彷彿被隔在遙遠的地方,他終於再度睜開眼睛,眼前飄忽著女人的面孔,半遮在斗篷之中。
他見過這女人……當年就是她給了他額上這方冷玉,給了他生命,跟後面十年非人的生活。
「你……這魔鬼!」他咬牙切齒,怒視她。
女人歎了口氣,幽幽緲緲,彷彿幽魂。
「你恨我?很好,能恨才有力量……只不過你現在需要比恨更強大的力量……別忘了,你有十二個時辰可以動情……很珍貴,別放棄……千萬別放棄……」
十二個時辰……十二個時辰……戰野渾渾噩噩地想著,他不想相信這番鬼話,但如果真有十二個時辰,他該做什麼?該如何讓燕丫頭幸福?
只有十二個時辰,不如沒有。
他唇角浮起淡淡澀笑,想到燕丫頭這十年來過的非人生活,真能有十二個時辰的幸福,怎麼能不要?他惟一能給的,不也就這十二個時辰而已嗎?
* * *
戰野驀地睜開眼睛,什麼動靜驚醒了他,像是細細碎碎哭泣的聲音。他猛然躍起,燕丫頭果然不在山洞裡。
穿過山洞狹長的走道,隱約看到小瀑布外的人影,燕丫頭正坐在小水池裡,頭趴在腿上靜靜地坐著。燕丫頭沒出聲,就算有,隔著狹長走道他也聽不見,但他卻聽見了。他聽見燕丫頭的哭聲,從心底深處隱約傳來。
那聲音,讓他心痛——戰野猛一碰自己的前額,只有心痛,那方玉石當真放過他了!他舒口氣,知道自己得到十二個時辰的自由。
穿過小瀑布,戰野來到燕丫頭身邊,靜靜坐下。
天才濛濛亮,東方透出淡金色光芒,幻著七彩雲霓。
燕丫頭抬起臉,淚痕滿面,她沙啞地問:
「人屠子叔叔是不是真的死了?」
戰野黯然點個頭,他離開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為人屠子殮屍;人屠子婆娘那刀深及五臟六腑,恨意之深教人不寒而慄。
燕丫頭的頭再度埋回雙膝之中,抽搐的雙肩不住抖動。戰野歎口氣,溫柔挑起她的臉。
「別哭,人屠子會心疼的。」
「他死啦!死了!死了死了!」燕丫頭再也壓抑不住地哭了起來,不斷地著戰野的胸膛,哭著喊:「死了怎麼會心疼?死了就是死了!再也不會活過來了!就像我爹、我娘一樣!死了!全死了!喜歡我的人、疼我的人全都要死!」
「這跟你沒有關係。」戰野心疼地擁住她,感受她那小小身體裡所隱藏的這十年來所有的憤怒、怨恨與傷痛。他忘了燕丫頭也是柳樹莊的人,承受毀家滅莊的人不止他一個。「他們不是因為疼你才死的……那不是你的錯……」
燕丫頭的臉埋在戰野胸前,忍不住抱緊他,聲嘶力竭地哭著,像要把那些隱藏的情緒全給哭出來。她的痛苦那麼多、回憶那麼殘酷,她幾乎承受不了!
「哭吧,如果哭過之後你會好受一點……」
戰野的聲音也沙啞了,他瞭解那些痛苦,過去十年的每個夜晚他都身陷噩夢之中無法自拔。那些哭泣的聲音、倉皇失措的聲音——柳樹莊的人們啊,夜夜到他的夢中哭吼著他們的不平冤屈。
「我要殺了那婆娘!」燕丫頭突然開口,憤恨咬牙。
戰野低頭,凝視她那張佈滿殺機的臉,那表情與燕丫頭柔和的五官多麼不搭配。他搖頭。
「你不該弄髒你的手,你想替人屠子報仇,我可以代勞,你想那婆娘什麼時候死?」
燕丫頭詫異抬眼,他的眼裡寫著認真,他真的會為她殺了人屠子婆娘。
「怎麼?」
燕丫頭細細想了想,終於潰然歎息。她顫抖地笑了笑,臉色悲慘。
「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
「因為人屠子喜歡她。」燕丫頭明亮的大眼裡再度落下淚水,哽咽地開口:「雖然那婆娘……那麼可惡。如果人屠子叔叔真的要她死,她早就死了……他喜歡她。」
戰野不能想像!人屠子婆娘那張醜陋得嚇人的面孔、人屠子婆娘那殘酷冷血的行徑——人屠子竟然至死還對她深情不忘嗎?這是什麼樣的感情?他真不能理解。
「你不懂。」燕丫頭搖搖頭,兩行珍珠淚簌簌往下掉。「人屠子叔叔對我說過,是他對不起婆娘。他說當初婆娘是個大家閨秀,讓他搶了來佔有了身子……是他對不起婆娘,得用一輩子來還。」
戰野歎息,怎麼也想不到凶殘成性的人屠子倒還有真情的一面,但若不是人屠子還留有幾分人性,他又怎麼會護衛了燕丫頭十年?光憑這一點,人屠子婆娘便不能殺。
「我要走了。」燕丫頭突然起身,緩緩往水池邊走。
「走去哪裡?」戰野來到她身邊,含笑看著她那張哭得通紅的臉。「你現在無家可歸了,銅牛山自然不能再回去,而除了銅牛山,你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前途茫茫,燕丫頭失神地凝視著下山的道路。離開這段路,她便再度孤苦無依。儘管在銅牛山的日子那般不堪,但想到要離開,她的心依然沉甸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