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珍說過,紹遠很得女人緣;智泉也提過類似的話;她則看過敏月癡迷的樣子,但因為愛尚未成熟,所以刺到心上也是懵懵懂懂,不曾真正計較過。
宜芬很明顯已被吸引到紹遠的軌道上了,她聰明、美麗、耀眼,深入他現在的生活,配合他未來的計劃,週遭的人不可能不注意,向來警覺的紹遠也不可能不明白。
敏貞想問惜梅,卻開不了口,只能在心裡憂結著。
她愛紹遠,卻又害怕,即使有了誓約,仍不禁往壞的地方想。她不是已經學會相信他了嗎?
她閉上眼想把邱宜芬趕出心頭,努力不受干擾。
暫時隱瞞她和紹遠的事,是對還是錯呢?
秀裡景色依舊,彷彿敏貞昨日才離開似地。
紀仁的車一開過鎮的界線,秀裡溪就在叢樹之間淙淙奔流,山更青翠了,空氣中散佈著隱隱茶香。
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熟悉的每一方寸都在眼前鼻下呈現了。惜梅停止和三個兒子說話,緊緊握住她的手,分享她內心的悸動。
前鎮、後鎮都沒有變,街坊店面都一樣色調,她看到外公的中藥鋪,淚水就忍不住打轉了。
車子直驅黃記茶行。鎮上一向少有轎車來,鄉人一下子就認出是紀仁,紛紛從簷下出來打招呼。車慢慢地行著,大家很清楚地看見敏貞也在裡面,於是黃家二小姐回來的消息就如野火燎原般傳開來。
當初走得偷偷摸摸,如今返家卻這麼公然不避,她有說不出的滋味,那幾分怯把喜都壓下去了。若不是惜梅,她還真想走那條古道,悄悄由西廂院回家呢!
茶行門口早擠滿看熱鬧的人,幾個熟面孔的夥計一看見他們就叫著:「是邱醫師,還有……敏貞小姐!」
敏貞拉著淺藍色毛衣的一角來掩飾激動,她沒想到大家還能一眼就叫出她的名字。她的頭髮留長了,臉尖瘦了,仍和他們記憶中的敏貞相去不遠嗎?
「敏貞!是你,真的是你!」先衝出來的是敏月。
幾年不見,敏月彷彿更嬌美了,她的臉豐盈白嫩,頭髮高高梳起,幾絲垂下,很有新娘的味道。
「姊姊。」敏貞輕輕叫著。
「你終於回來了,我太高興了。」敏月握著妹妹的手說,一雙眼也浮出淚水。
「我是來參加你的婚禮的。」敏貞想擠出一點笑容。
「我們進客廳再說吧!」惜梅說。
一方藍色簾布擋住了外面好奇的人潮,家裡熟悉的味道立刻襲來,古老傢俱、壁鐘聲、牆上的長劍、昏暗的燈、從她出生就熟悉的種種氣息,都沒有因她離去而消失。
「敏貞呀……」
這一聲來自最寵她的祖母。敏貞看到那危危顫顫、拄著枴杖的老人家,撲通就要跪下,祖母卻不顧一切要摟她。
「我的孫呀!我以為死都見不到你了呀!」玉滿哀哭地說。
「是孫女兒不孝,我太不懂事了!」敏貞撐住祖母,發現老人家更瘦更小,肉全軟癱了,心裡更酸楚,說:「我早該回家看您了!」
「阿嬤天天念你,擔心得頭髮全白了,逢初一、十五就和外婆到各大廟去燒香,我們祖師廟的師父都被求怕了,總希望你能平安歸來。」敏月一旁拭淚說。
「有沒有通知朱家?還有在茶廠的哲夫呢?」玉滿趕忙說:「快告訴他們,敏貞回來了!」
「都派人去了。」現場比較冷靜的紀仁說。
接著大家互訴別後種種。敏貞因為太激動,逃家後如何謀生、如何流浪、如何努力、考上家專諸事,大都由惜梅代為敘述。
突然有人掀開簾布,哲夫大步走進來,看見幼女,不禁楞在原地。
敏貞望著兩鬢雙白、有些發福的父親,怯怯地叫:「阿爸。」
面對這容貌脾氣都像極亡妻的女兒,哲夫再也不管平日的威嚴,兩三步走來,沉痛地說:「你終於想要回家了?當年你就不該糊塗離家,你這一任性,把家裡搞得天翻地覆,你知道嗎?」
「你還怪她?當時你若不是那麼凶、那麼嚴厲,她也不會嚇得跑掉。」玉滿向前說:「你只顧著替紹遠伸冤;哪管自己女兒也有委屈呢?」
「阿嬤,不要再說了,都是我的錯,我那時還小,幼稚天真,很多事都顧前不顧後,惹了不少麻煩。」敏貞說,「離家一陣子對我反而好,在外面成長歷練對我幫助很大,也更瞭解家裡對我的愛護和忍讓。」
「你才十九歲呀!又到人生地不熟的台北,若有什麼閃失,要我們怎麼向你死去的阿母交代?」玉滿歎息說。
「好在一切都沒事,敏貞是吉人自有天相,看她現在多好!大家應該忘記以前的不快,好好慶祝團圓吧!」惜梅打著圓場說。
「我總算能問心無愧的去祭你阿母的墳了。」哲夫的聲音中有著感傷和無奈。
「阿爸,真對不起。」敏貞低著頭,眼眶又覺濕熱。
「回來就好。」哲夫伸出手來,輕碰她的肩說:「正好趕上送你姊姊出嫁,算是雙喜臨門了。」
四週一片止淚抽噎聲,敏貞頭一抬,看見站在靠院子門檻邊的秀子。秀子也胖了些,有了大戶太太的富態架式,她嘴邊掛著牽強的笑,眼中有著警惕。
敏貞想起自己對紹遠的承諾,便主動走向前,很有禮地叫一聲:「秀子姨,我回來了。」
「謝天謝地,我早晚求神拜佛總算沒白費了!」秀子誇大表情說,並拉著身邊兩個男孩,」秉聖、偉聖,還不叫二姊。他們常常念著你,尤其偉聖,特別想你!」
秉聖已是中學生了,身材一下子抽高,竟高過秀子;偉聖早脫離娃娃險,穿著小學制服,變成陌生的小男孩了。
哲夫又開始問敏貞在台北的事,這回仍是惜梅主講,但敏月、玉滿都來幫腔;沒多久,朱家的舅舅也來,把敏貞接走,在外公外婆前自是一番哭訴。
到夜裡十點,在玉滿房裡閒聊的姑嬸姨婆才逐漸散去,只留敏貞和姊姊、祖母同睡一張眠床,重溫幼時的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