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邱大哥也在!」昭雲看到紀仁便停下:「我還想惜梅姊怎麼出來那麼久呢?」
「他是來還你皮包的。」惜梅忙說,手指絞著手帕。
「謝謝你,我正在找呢!」昭雲笑著說。
「不客氣,這是我的榮幸。」紀仁換成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說。
「由這陽台看月亮,特別美麗呢。」昭雲接過皮包後說。
「昭雲小姐真有觀察力。」紀仁微笑地說:「我們家的中秋夜宴就擺在這裡。」
「真的?那一定很有意思了。」昭雲說。
惜梅再受不了了,她還不如旁邊的一根石柱呢!
「你們聊吧!我去找哲彥了。」她說。
哼,差別待遇未免太明顯了吧!對昭雲,他就尊重禮貌,不敢有一點唐突,真正當她是大家閨秀。
一旦碰到她朱惜梅,就換另一種嘴臉,輕薄無賴,惹人氣結,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她還是哲彥的未婚妻呢,所謂朋友妻不可欺,他偏欺她到底。
那晚,在軟綿綿的西洋床上,昭雲睡得香甜,惜梅卻輾轉反側,像心中郁著一塊般不舒服,入眠了也是昏沉。
草山是因滿山白茫茫的菅芒而得名。清朝時期只是農地、果園和一大片未開發的原始森林。日本據台後,因發現溫泉,便辟道路鋪柏油,將之開發成旅遊區,一到花季,上山賞花的人潮就絡繹不絕。
惜梅一行四人,坐上定期的公路車,行經方拓寬的敕使街道。這條五線大道,只有腳踏車、人力車來往,偶爾才駛過一輛汽車,算是大得離譜。
但為了方便日本皇族往圓山神宮參拜,不得不聚集物資人力來完成。
車行經明治橋,橋上古典的青銅路燈錯落,橋下基隆河帆影點點。左後方是動物園,右後方是都鐸式的圓山別莊,斜前方就是依山傍水的神宮和外苑了。
他們看著神宮,臉色肅穆漠然。因為裡面祭杞著殘暴征台的北川白宮能久親王,似乎有辱此處的靈山秀水。
「我叔公說,以前這一帶原是劍潭寺,被迫遷移後,香火驟衰,『故送鐘聲渡水來』的情景已不復見,也算是風水被破壞了」紀仁看著窗外小聲說。
他現在可又正經了。望著他凝重的側面,惜梅忍不住吟道:隔一重江佛門開,劍潭寺隱碧林隈;山僧日日通音間,故送鐘聲渡水來。
「惜梅小姐也知道前清舉人陳維英的詩句?」紀仁驚訝問。
「以前哈漢學堂,惜梅的成績都比我好呢!」哲彥誇她說「才不,我只愛聽劍潭寺的鬼故事。所謂『十載光陰如一夢,遊魂時逐落花飛』。」惜梅故意說。
「哦,我知道,你在說倚雲生的故事,我小時候聽過。」紀仁笑著看惜梅說:「苦讀書生,寺中遇女鬼……」
「別說了,大白天聽了都可怕。」昭雲說。
車由士林在婉蜒上山。沿路是農地、森林,並有相思樹夾道。慢慢地有旅館、貴賓館出現,群山環繞,百花盛開,在公園區內,他們看到半圓的紗帽山。
果真是青蒼單綠,萬紫千紅,美不勝收。
紀仁和哲彥帶她們入小徑,抬著曾來種植的櫻種。吉野、大島、八種櫻等,處處盛放,亂紅一地。
但真正為草山增加鬧意的是杜鵑花,花大而艷,奪去不少櫻花的風采。
「以前我的一個老師說,這是平戶移來的杜鵑。」惜梅說:「他是我見過少數對台灣學生好的日本老師。」
「是有的日本老師很盡責,真正做到有教無類。」紀仁說:「但絕大部分仍是種族歧視,無法公平對待。」
「怎麼公平對待?他們還當面叫我們『清國奴』,根本是統治者的心態。」哲彥說。
惜梅難得見哲彥激動的樣子,不禁多看他一眼。
「我們有些同學氣不過,乾脆跑回大陸唸書了。」紀仁說。
「你們為什麼不去呢?」惜梅問。
「有想過呀,我阿母不肯。」哲彥說。
惜梅倒不知道,她突然發現自己並不很瞭解哲彥。
「去有去的好處,留下有留下的方便,就看心裡怎麼想了。」紀仁用模稜兩可的話,結束這主題。
他們走到紗帽山下,路漸窄,山坡多相思林及楓林。
「秋天來時,楓林變紅,相思樹開滿黃花,有另一種動人的風貌。」紀仁說。
「往這裡是北投溫泉區,那裡是通向竹子湖的。」哲彥說:「小姐們有何打算?」
「花都看過了,不如早些回去吧!我想到車站前的新高堂書店買幾本書。」惜梅說。
「我也想去看看有名的菊元百貨店,聽說有七層樓高,像上了七重天。而且上了電的樓梯……」昭雲說。
「那叫電梯。」哲彥笑著對妹妹說。
他們往回來的路走。不知怎麼就變成紀仁和昭雲在前、哲彥和惜梅在後的情況了。
惜梅趁這時候,和哲彥說些貼心話,使彼此更親近。
「你的書念得如何?有把握上什麼學校?」惜梅問。
「學校裡人人第一志願都是東京帝大,但台灣人的錄取名額,每年只有二、三個。我沒有把握,紀仁倒有可能,但他寧叫念台灣人較多的大學。所以還是要看機運。」哲彥說。
「只要盡心盡力,一定會達到願望的。」惜梅說。
「你總是那麼堅強樂觀。」哲彥遲疑一下又說:「我大嫂有沒有對你提到我們的婚事?」
「有。」惜梅想表現大方,但仍感覺羞澀:「我的想法是,你還在就學,為了不讓你有後顧之憂,婚事暫緩,等你安定下來再說。」
「這樣不是耽誤了你的青春嗎?」哲彥輕聲說。
「我不怕。」惜梅紅著臉說:「反正不過四年,我能等的。」
「我阿母不允許我讓你等那麼久。」哲彥溫柔地說:「她說兩年的寬限,那時我在日本也上軌道了,你過來或許還可以讀書呢!」
「結婚的女人,還念什麼書呢?」惜梅笑問。
「不然你要做什麼?專心伺候我?相夫教子?」他望著她紅霞般嬌艷的臉,心一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