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個聲響,像是瓦片、又像是窗子落地。月光由玻璃照進來,銀輝不減,卻感覺怪異。
會不會有山中的小動物誤闖室內呢?她起身察看,才要點燃油燈,冷不防被人由背後抱住,同時一隻手摀住她的嘴,把她即將出口的尖叫聲,硬生生地推回喉間,害她差一點喘不過氣來。
她還來不及恐懼及分辨時,對方就開口了:「別怕,別出聲,我是紀仁。」
一聽到他的聲音,她立即感到他堅硬又熱烘烘的身體,透過薄杉,簡直像袒程相見了。她忙掙扎說:「放開我,我不會叫的!」
他手一鬆,她就跑到床邊,站在光亮照不到的黑暗處,雙手橫放胸前說:「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去日本了嗎?」
他也在陰影處,身上是鄉下人打扮,滿是草泥咪。
「我假裝去日本,事實上沒去。警察廳的人監視我很久,一直要找借口抓我。為了不連累家人朋友,我只好離開。」紀仁說。
「如果他們發現你沒去日本,怎麼辦?」她問。
「所以我明天就要偷渡去福建,今天特來向你辭行的。」他說。
「你都那麼危險了,還來辭什麼行?萬一被人看見,不就糟糕了!」她怪他不告別,又怨他來道再見,也真太矛盾了。
「此去山高水闊,生死難論。你不想和我說聲再會,祝我一路平安嗎?」他走進一步,在月光下。
「不管有沒有說再會,我都會祝你平安的。」她說,口吻中不禁流露傷感。
「惜梅,我……」他的眼內閃過一絲奇怪的猶豫,然後又說:「我即將到福建,有可能會碰到哲彥,你要不要我傳什麼話呢?」
原來他來是為這樁事,她靜靜地說:「就說我們大家都等著他回來。」
「就這一句?」他問。
「就這一句。」她點點頭。
走道傳來人聲,由遠而近,是朝她房間來的。她緊張地看著紀仁,他左右張望,不慌不忙地往裡間走。
裡面是馬桶間,希望沒把他給熏倒。
「惜梅,你還沒睡嗎?」來推門的是玉滿,她說:「我聽到有人聲,以為是寬慧在這裡聊天呢!」
「沒有,可能是風聲,今晚風聲還不小,把窗都吹開了。」惜梅心虛地說。
如果玉滿發現她半夜在臥房藏個男人,即使是紀仁,也要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她巴不得婆婆快走,又怕做得太明顯,只有捺著性子應付。
玉滿關上窗子,四處查看說:「一個人睡,要小心門戶。現在不比平常,小偷也多起來了。」
「我會的。」惜梅說。
玉滿走後,紀仁由裡間出來。
「讓你躲在那裡,真不好意思。」惜梅說。
「怎麼會?那還是我碰過最香的馬桶間呢!」他半開玩笑地說。
「你聞到的一定是熏花香的味道。」她噗哧一笑。
「是嗎?那我以後也要拜託你研製一些了。」他又正色說:「還有,黃伯母說的沒錯,你的門戶是太不小心了,看我不是很容易就闖進來了嗎?」
「你這人真怪,自己鋌而走險、冒九死一生都不擔心了,還來管我這閉門家中坐的人做什麼?」她說。
「凡事還是不要大意的好。」他停一會又問:「惜梅,你會擔心我嗎?」
「當然會。」她盡量說得平穩:「戰爭殘酷、沙場無情,我替每個去的人祈求,你也不例外。」
「你會像等哲彥一樣等我嗎?」他看著她問。
這是什麼問題?她一下啞口無言,想從他臉上找出開玩笑的蛛絲馬跡,但夜實在太黑了。
「這問題太強人所難了。」他自嘲地笑笑:「我只是很羨慕哲彥有個紅顏知已在家鄉等他,也想懇求一點悲憫而已。」
這回她百分之百肯定,紀仁又在逗弄她了。
「你的紅顏知己可多了,翻翻你的邱氏物語,就如同百花叢一般,大家搶著等,哪需要我呢?」她說。
「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他輕輕一笑說。
「這是什麼意思?」她不懂他突然冒出的句子。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他說:「人生總有許多叫人迷惑的地方。如果樣樣都明白,也就不會有悲歡離合或戰爭這些事了,你說對不對?」
她真是愈聽愈迷糊了,他半夜到她臥房扯這些做什麼?
「夜深了,我也該走了,永南在祖師爺廟後山等我呢!」他說。
「你千萬要保重呀!」臨別在即,她不禁吐出心裡的話。
「我會活著回來的。」他開了窗說:「夜闖香閨,實不合禮法,若有冒犯的地方,請多原諒。」
又來了,他現在說這些未免太遲了吧!
「後會有期了。」他跳到窗外時說。
「再見。」她說。
看他的身影穿過樹叢,消失在莽莽大山中,她的心竟如被刀割開一樣的痛。
紀仁是個特殊的人,一直在她心裡有特殊的地位。她會等他回來,但以哲彥好朋友的情誼及方式。
但僅是如此嗎?山風吹來,她感到臉上有一股涼意,用手一摸,竟是兩行淚水。
上蒼,請保佑他,讓她能夠再見到他!
第五章
時局愈來愈差了,由春天起,盟軍的飛機就千百架的來,對全台進行疲勞轟炸。以前限於機關重鎮,現在則密集擲彈,連民宅都不放過,很多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守業和哲夫大稻埕都待不下去了,由他們口中所訴,戰爭似乎到了你死我活的最後對決階段了。所以盟軍更集中火力對付這日本人稱之「炸不沉的航空母艦」的台灣。
「看起來是很悲觀的。」守業私下對家人說:「去年十月有一架日本飛機自己去撞壞圓山神宮,就有人謠傳這場戰事日本會輸。」
淑真一聽,馬上臉色慘白,她想著大兒子在東京情況不明,二兒子一畢業就徵調受訓,三兒子才十六歲,也加入防衛警備隊,準備投身戰場。
「老三說,學校已經在教他們,如果美軍登陸台灣,要如何奮勇作戰了。」淑真憂戚地說:「天呀!他還是個鬍子都還沒長的小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