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成灰亦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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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頁

 

  「這有什麼!人家雜貨行的老二,才十五歲,骨灰都送回來了。」守業說:「現在不但男人征,連女人也召集了,搞不好哪一天我這把老骨頭也要去呀!」

  「打戰征女人做什麼?」淑真問。

  「做看護婦呀!」永業說。

  眼前大家所談所想的都是戰爭,未來被炮彈黑煙所遮,看不到一點光明。

  惜梅一直以為只有哲彥和紀仁需要祝福,沒想到有一天戰爭會落到家門口,家鄉等他們的人也不見得能夠平安活著。

  她等著大伯母春英配藥,坐在椅子上呆呆想著。

  春英剛接到二兒子由南洋來的信,眼睛還紅腫著。

  「別傷心了,沒信你哭,有信你也哭,真搞不懂。」守川對妻子說。

  「這信是一個月前寫的,誰知道他現在又怎麼樣?!」春英哽咽地說。

  「人家惜梅三年沒收到哲彥一封信,也沒哭得呼天搶地。你真沒長輩款。」守川說。

  「阿嫂是疼孩子,傷心是自然。」守業說:「惜梅的命是自己選擇的,能怨天尤人嗎?」

  「女兒已經夠委屈了,你不安慰她沒關係,也不要冷言冷語地罵她吧?!」淑真直瞪了丈夫一眼說。

  守業對女兒的婚姻始終都有微詞,惜梅早已習慣。為避免父母為她爭吵,她轉向守川說:「中聖已經燒燒退退兩天了,要不要緊呢?寬慧急得兩夜都沒睡,她問你要不要請西醫看看?」

  「有退燒就表示有效。」守川說:「中聖這孩子太嬌嫩了,一病就是麻煩。她若不放心,就請西醫。只不過戰爭期間,醫生也不好請呢!」

  「他一定是躲空襲時在野地被惡鬼煞到的,叫寬慧拿中聖的銀鎖片,我幫她去廟裡求個神符看看。」春英說。

  「叫寬慧也別太累了,她身體薄弱,又懷孕八個月,我再多的仙丹草藥也來不及她補呀!」守川吩咐著。

  惜梅唯唯諾諾應著,拿了藥包,便飛奔回黃家。

  寬慧一直自責著前兩天不該出門。那日天氣特別悶熱,她們去祖師爺廟拜拜,恰遇警報大響,她們忙跑向最近的防空洞。

  那個防空洞在山邊,十分狹小,地上還積著雨水。偏偏上香的人多,全都擠進來。

  中聖原已受驚嚇,又吸著連大人都不舒服的空氣,自然吵鬧不已。寬慧為怕他的哭聲吵到別人或引來厄運,不時用手摀住他的嘴,弄得母子倆都筋疲力竭。

  那次空襲相當長,僅次於她和紀仁在西門町的那一回。

  中聖當晚便不吃不喝,發起高燒來。寬慧一向是兒子打個噴嚏都要忙成一團的人,現在更是不得了,她寸步不離地守在床旁邊,也隨著兒子茶飯不思,眼看一個病人就要成兩個了。

  惜梅一到家就直趨廚房,玉滿正帶著兩個孫女在煎藥,一旁阿枝嫂在煮飯,空氣中充滿著藥味和蕃薯味。

  「你大伯怎麼說?」玉滿擔心地問。

  「大伯說,燒再起來,就請西醫看了。」惜梅說。

  敏月和敏貞兩姊妹都還穿著海軍領的制服,她們今天放學也太早了吧!

  「學校又提前下課了?」惜梅問。

  「老師說空襲警報太多了,跑都來不及,根本沒辦法上課,所以就叫我們回家了。」敏月說。

  「我們今天只有在禮堂唱歌給戰士遺族聽而已,不過沒唱完又跑防空洞了。」

  敏貞補充說。

  「那乾脆就不要上學好了,還可以在家裡幫忙。」玉滿說。

  「我們是有好多同學沒有來。」敏貞說。

  「不只同學,連老師都不見了。」敏月說。

  「學校還開門,你們就乖乖去吧,否則媽媽會生氣的。她最討厭不唸書的孩子。」惜梅說。

  她看到圓桌上有小魚乾和醃肉,就知道是哲夫回來了。

  戰時百業蕭條,米糧輸出,他們現在已到了以蕃薯簽為主食的地步。黃家有地,果菜不成問題,但魚肉就要哲夫由城裡的黑市帶回。每次桌上多了幾道葷味,大人及小孩的胃口就特別好。

  惜梅明白自己算幸運了,很多人都是一碗蕃薯簽度三餐,餓著肚皮上床的。

  她來到寬慧的臥房,哲夫也在。小中聖躺在涼席中央,昏沉沉睡著,臉不正常的紅艷,整個人又乾又燙。

  「藥抓回來了?」寬慧問。

  「嗯,大伯說燒再起來,就趕快請西醫。」惜梅說。

  「你聽見了沒有?」寬慧馬上對哲夫說:「你就快點去吧!」

  「這時局有的醫生被徵召,有的去避難,要找個肯出診的,恐怕不容易。」哲夫看寬慧臉色微變,忙又說:「不過我會盡力找的。」

  這幾年生活的內外憂勞,哲夫也有了一身的滄桑。那往日翩翩公子的風度已不再,只成了肩負重任、奔波家計的中年人。惜梅常看到他獨坐歎息,眼神寞落,再多的安慰話似也沒用。

  寬慧則更形消瘦了,只有一個肚子突兀地圓著,像吸盡她全身的養分。這第六胎帶給她極大的不適,戰亂加上營養不良,在她身上成為極重的負荷。但她仍努力撐著,想為黃家再添一男嗣。

  眼見著心目中的金童玉女在歲月中消蝕,惜梅內心有說不出的感傷,這就是婚姻嗎?

  哲夫出門想辦法後,惜梅坐在床沿說:「你去休息,我來照顧吧!」

  「不!萬一他醒來看不到媽媽,心會慌的。」寬慧又換一條濕毛巾說。

  「你也要顧身體吧!」惜梅搶過她的毛巾說:「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腹中的孩子想。家裡又不是沒有幫手,你何必放不開呢!」

  「我怎麼放得開,中聖是我的命呀!我要守住他、保護他,讓凶神惡煞都近不了身。」寬慧瞪著她說:「你不懂,母愛最大,也只有母愛能感動天,讓中聖能度過難關。」

  「母愛最大,也要撐得下去吧?!」惜梅知道說亦無益,但又不能不說:「我只要你去躺五分鐘而已,有任何動靜,我會立刻叫你的。」

  「我在這裡也可以躺。」寬慧仍倔強的說:「我的身體我最清楚,為什麼你們都不相信我呢?中聖病了,我連他都照顧不了,還配做什麼母親?既不配做母親,中聖當然要離我而去,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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