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噯!小格格,全府都鬧翻了,你可別再人小鬼大了。」姜嬤嬤說著,突然像想到什麼,翻了翻口袋,「瞧!這裡有兩串鈴子,是我在衣箱裡找到的,不知道是不是你大哥哥的?」
提到「大哥哥」,說的人和聽的人都傷心。攸君接過來說:「這是前些時候去靖王府,征豪和洵豪送我的。」 算算已是三天前的事了,那時的她多快樂,能夠自由來去、自由玩笑,不像現在,成了黑戶,失去父兄,沒有人理睬。 征豪和洵豪會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呢?芮羽舅媽會不會不再疼愛她了呢? 又一陣悲慼漾滿攸君的心底,她輕撫著串鈴子,埋首在被裡,好希望一覺起來,噩夢就能徹底消除。 攸君就在雨聲中睡去,不久又被打更聲吵醒。 「噓!」有人在她耳旁說。 她的身體被騰空抱起,攸君開始慌亂的掙扎,但四周實在太黑了,她什麼都看不清楚。 「姜嬤——」她設法想叫人。 「噓!小格格,是我,蔣峰。」來人低聲說。 蔣峰是阿瑪的貼身侍衛,向來很寵她,以前老是給她當馬騎,後來則不時由琉璃廠買些小玩意兒來討她的歡心。 攸君知道是他,安心了不少。 蔣峰帶她來到後院,天氣涼颼颼的,但至少雨已歇止。 「我們要去哪兒呢?」攸君不解的問。 「找你阿瑪和大哥哥。」蔣峰淡淡的回答。 「胡說,我阿瑪和大哥哥已經死了。」攸君懂事地說。 「他們沒有死,正在別處等你呢!」他說。 所以,棺木裡的人真的是裝死的?攸君有些鬱悶的心,像是突然又見到陽光般的開朗起來,「那我額娘呢?額娘怎麼不和我一塊兒來呢?」 「她要晚一些才會到。」他避重就輕的說。 他們現在身處在最荒僻的石井處,攸君突然想到狐仙的傳說,覺得有些害怕,手一鬆,串鈴子掉到地上。 「那是什麼?」蔣峰問。 「串鈴子,快找給我,不能丟的。」攸君急急地說。
蔣峰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子,找到一團金屬物,再交給攸君。這時,遠方似乎有人走動的聲音傳來,他見情況緊迫,忙拿出一方沾有蒙汗藥的巾帕,罩住攸君的嘴。 攸君在失去意識之前,聽到他說:「小格格,這是為了你好。」 接著,攸君經過許多地方,由京城裡到京城外,只是她毫無知覺,已完全沒有記憶。 等刀子清醒過來時,已在某處陌生的郊野,見不到沒死的阿瑪及大哥哥,也見不到隨後就來的額娘。 這全是蔣峰策劃的,他為攸君擔心,怕攸君因擁有吳家人的血統,最後會難逃一死。 「我帶你去找你爺爺。」他說。 攸君自然是又哭又鬧,但天地如此之廣,她才十二歲,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哪有選擇的餘地呢? 她就這樣離開了額娘、公主府,及十二歲以前的種種,唯一留在她身上的,只有征豪送給她的串鈴子。 那鈴聲總是提醒也,康熙十三年的春天,紫禁城帶著花香味的細雨,彷彿極遠極遠的召喚,卻也一年比一年模糊……
第二章
捕捉
憂心耿耿, 寄桐葉芳題, 冷楓新詠。 莫遣秋聲, 樹頭喧夜永!
——史達祖·齊天樂
鈴聲叮噹,叮噹,叮噹……
攸君恍惚間似又回到石虎胡同那幢深宅大院,有長長的咽廊、曲折的石橋、假山下的荷花池……不!這不是夢!她是真的走在裡面,雙腳踏地的感覺如此的真,手也確實觸碰到那些壁柱……
驀地,她睜大眸子,清晰地來到眼前的是豎橫著紗質帳幔的屋宇,雕刻著一朵朵大花的格窗,正透著黎明晨曦的光。 夢裡不知身是客……李後主的這句詞,真是說盡了許多飄遊之人的心事。 她最怕在這個時候醒來,日月交移之際,真假難分之間,人就會顯得特別脆弱,過去及現在混沌成一片,抓不到,卻寸寸刨空她的心。 這裡不是北京,而是湖南的衡州。 此時不是康熙十三年,而是康熙十九年。 她不再是十二歲的小格格,而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 在這裡,人稱她「公主」,乃是因為她的爺爺吳三桂在兩年前稱帝時加給她的封號。爺爺死後,由堂哥吳世播繼任皇帝,她的封號依然不變。
由大清格格,到大周公主,讓攸君小小的年紀,就被迫擁有超齡的成熟。她開始在表面上隱藏自己的情緒,哭的時候,或許內心在笑;笑的時候,或者內心在哭,這樣的人,是注定要孤獨的。
她的出身及命運,讓她找不到歸屬感。可以說,她不再像養在深宮大院中的格格們,一式的柔弱無主張,也不像長在大周陣營裡的公主們,一概的驕縱不講理。
當然啦!她能夠驕縱,也能夠柔弱,端看環境場合需要她什麼。只是,她始終找不到自己,偶爾她會想起芮羽舅媽的「完美女人」論,但那似乎如瑤池仙女般的遙不可及。
至今,還會令她傷心痛哭的就只有額娘,她好想念額娘,在失夫失子之後,又莫名其妙的丟了一個女兒,教額娘要如何承受呢? 據京中密探來報,公主府仍然存在,建寧長公主依舊住在裡面,只是庭院深深,狀況幽閉不明,正如同攸君在吳三桂陣營裡的消息被傳得撲朔迷離一樣。
平心而論,爺爺相當疼愛她,只可惜他們之間錯失了培養感情的機緣,每次一看到他,攸君就想起被絞殺的父兄,是他造成她的家破人亡;而爺爺看見她,便會想起冤死的兒子、孫子,還有她那一半的大清血統。
記得蔣峰初帶她到湖南時,爺爺面對他們的第一句便是:「你該救的是世霖,怎麼會是個女娃兒呢?」 「來不及了!誰都沒想到皇上會那麼狠,死了少主和小少爺,不能連小姐也犧牲掉,小的也就斗膽行事了。」奔波了許多天的蔣峰說。 那時的爺爺,據說已長期不吃不睡,在哀子哀孫的情緒中急速衰老,沒有一點攸君想像中吳三桂的凶蠻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