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可束之不得,那代表我們年少時的理想和一輩子的交情,孩子們不接,我們兩老留著。」
徐仲甫又歎氣說:
「中國新的一代都變得太多了,什麼都搶著自己做主,高喊要做世界的主人、做國家的主人、做婚姻的主人。唉!我是怕他們自不量力,大話說多了,卻沒一件扛得住,到時摔得鼻青臉腫不說,還弄得天下大亂。」「以牧雍這樣的人才,我很有信心。」?
?
宋世藩笑看著一直恭立在一旁的牧雍說:
「只可惜璇芝福薄,與你無緣,想讓你做我的半子都沒有機會了。」
至此,宋家算是真正原諒牧雍了。
在友善的氣氛下,他們甚至談到了退聘禮和嫁妝的事,這才是牧雍避婚及璇芝逃婚之後,兩家最麻煩的事,光是裝箱、清點和運送,就要從長計議,可能半年後都辦不好。
但是,至少牧雍心中的大石頭可以放下了。
他一到家就趕往錦繡廳,要向奶奶報告今日一行的結果。人一跨過門檻,才發現裡頭生了一些不相識的女眷。
他本想退出,卻被奶奶叫住說:
「來,見見曹家伯母和曹小姐。曹小姐在天津唸書,是受新式教育的,一定和你很談得來。」
牧雍好不容易在一堆紅藍綠紫中找到那位曹小姐。她果真是天津一帶來的,鬈短的發,撲得白白的臉,身上是寬直有些洋味的花綢旗袍,一雙嫵媚的眼睛大方地看著他,那裝扮模樣即是所謂的「時髦」。
這實在是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場合。
倒是那位曹小姐先說話了:
「我聽奶奶說,你是北大的學生,我也認識那裡的一些人,或許正是你的同學呢!」
「有可能。」牧雍笑笑說。
這時有人來請牧雍到前廳坐,恰好解了他的困窘,和男客們打躬做揖,總比混在女人堆中被審視觀察好吧!接下來的一天,他又見過曹家人幾回。老奶奶很明顯的要做拉線的媒婆,他十分無奈,才剛去了個宋璇芝,馬上又來個曹曼君,讓他連個喘息的空間都沒有。
等他回到煙萃居休息,已是傍晚時分。
屋外雪已停,晶晶瑩瑩地一片,反照到屋子裡來。
牧雍雙手當枕,躺在床上。簾帳牆壁各處的喜字都已撤掉,紅被新枕也已收妥,那一場荒謬的婚禮,遠去得就像一場夢。
曹曼君和璇芝相比,自是新潮許多,但和寧欣比又如何呢?
唉!怎麼又想到寧欣了?但愈是要禁止,她那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倔模樣就愈明顯,甚至還跳出他的腦海在房內四處走動。
他彷彿可以看見寧放在鏡前理妝,在窗口凝望,走兩步又到桌前研墨寫字,然後拿燈移到床邊,俯身望著他。
她的臉映著紅光,像一朵極艷麗的牡丹,盈盈的眼波流動,受嬌又多情,還有那一身單薄的衣裳,襯得她肌膚柔白,令人消魂,更不用說那一頭不知何時披下的烏黑秀髮,讓她更顯風情萬種了……
牧雍在半眠半醒中向她伸出手來,想抱她個滿懷,想抱住她那一縷特殊的香氣,想抱緊她在他心底所引燃的種種騷動。
在這屋裡的應該是璇芝,但他喊的卻是寧欣,那兩張臉幾乎要疊在一起……突然,一聲巨響驚醒了他,把一切綺想春夢都打散。
「對不起喲!我只是想進來找一樣東西,沒想到吵醒你了。」大妹綿英帶著歉意說。「沒關係,我本來也不想睡,可能這幾天四處拜年太累了,不小心打了個純。」
牧雍覺得全身熱烘烘的,說話有些急促。
「你在找什麼呢?」「老奶奶要大嫂……哦!不,是璇芝抄的『正法念處經』,說是字看得舒服。
我記得明明見過,怎麼又不知擱在哪兒了?」
綿英翻了幾個屜櫃,兩個繡著花葉的綢巾掉出來,她拾起時忍不住說:
「瞧這繡功,曾花盡璇芝多少心血和時間,卻碰到你這嫌棄她的無情人,白白浪費她準備這份嫁妝的苦心。」
「你哪裡懂?我放璇芝自由,就是給她幸福。」牧雍下了床,撥撥火爐說。
「我是不懂。」
綿英轉頭說:
「我現在才明白,你喜歡的是曹曼君那一種派頭的小姐。老實說,我覺得璇芝比她強多了,我寧可璇芝是我的大嫂。」
「璇芝在這裡才短短兩個月,倒贏得不少好感,我聽到的幾乎部是讚美她的話,她引起我的好奇心了。」牧雍幫妹妹打開幾個箱子時說道。
「太遲了,她這輩子再也不可能當你的新娘了……」
綿英說完,忽然眼睛一亮,叫道:
「終於找到了!」
牧雍不經意地看向那白宣紙冊,一下子像有什麼東西擊中他的心,如在千里之外忽遇故人,如在茫茫江心乍見舊景;那紙上的墨跡,一筆一劃、一勺一勒、一撇一捺,皆是端、潤、秀、致,只有一個人的字能得到他如此的評語。
天下字何其多,但他鍾情的卻不會忘。璇芝和寧欣同一字跡,所以其實是同一個人……這念頭在他腦中轉來轉去,一直很難被理智接受。
綿英不知何時拿著「正法念處經」離去。
牧雍繼續翻著箱櫃,都是璇芝無法帶走的東西,有衣物、詩稿、簿本及一些簇新的小玩意。他記得在運河初遇那日,他扶她一把,她身上僅攜著一個小小的包袱,彷彿走得匆忙,也走得狼狽。
難怪她會一手甩開他,難怪她一路上急於避開他,從頭到尾沒給他好臉色;偏偏人到北京,他又鬼使神差的出現在她的四周,她一次比一次慌,自然更口出惡言了。
總括其原因,她不過是怨他,又怕他發現她的身份而已。
幾個月來在他心底徘徊不去的疑慮此刻一掃而空,他整個人輕鬆極了。不是他言行有偏差,易遭人恨;也不是他愛碰釘子,自討沒趣!他屢次不顧寧欣厭煩的臉色而去「糾纏」她,不是沒有骨氣、不講原則,而是他的潛意識裡曉得她是璇芝,因而抱著一顆歉疚的心,處處想要幫忙她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