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風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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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頁

 

  「也好。明晚我要改一批試卷。」

  「仍然自己改試卷?你的助手呢?」

  「自己改比較公平,」他按按眼鏡,「我喜歡對學生公平。」

  「你是個怪人。」她突然說。

  他竟大驚小怪起來。

  「你認為我怪?真的嗎?」

  「也不太怪,有的想法怪而已,」她一本正經的,「助教替你改卷也不見得不公平。」

  「你不明白,助教和學生接近,有感情成分,而我不認識任何一個,一視同仁。」

  「你不認識自己的學生?」

  「沒這必要。我刻意不去記他們的面孔,他們的名字,我只負責傳授學問。」

  「聽來也像很有道理。」

  「我知道你會同意我的做法。」雕刻般的線條鬆弛下來,終於有絲真正的笑容。那是極好看的笑容,他竟吝薔。

  她凝望他一陣,不知他心中在想甚麼,因為臉上半絲也看不出來。

  「洗懷之,我發覺你的模樣和讀中學時沒有甚麼改變。」

  「你難道變了很多?」

  「有些人幾年不見就變得不成樣子,而你根本沒變過。」

  「我自律。」

  「人的模樣也能自律?」

  「自律的人心靈平靜,做事有計劃,情緒起伏不大,樣子不容易變。」

  「這倒是第一次聽到。」

  「如果你願意聽,我有很多別人未曾發覺的道理。」

  「可以寫出來啊!可以出書,你也可以變成思想家。」

  「不不,我只講給我認為有資格聽的人聽,不必出書。也不要做思想家。我喜歡活得簡簡單單。」

  她又凝望他,還是沒有做聲。

  「我凡事盡力而為,有沒有成就,能否出人頭地我都不介意,我努力忠心於自己的看法、想法,這就夠了。」

  「我同意你。」她提高了聲音。

  只不過四個字,他看來很高興,很滿足。那帶一絲童真的笑容又浮上來。

  「也許我不該批評人,靄文就活得太複雜,太沉重。」他說。

  「她有她的樂趣。」

  「或者是。但何必呢?」

  「這叫豐盛人生。」她半開玩笑。

  「不不,不能用錯字眼,豐盛人生不是這樣的,她只是複雜。」

  「我們不能管別人的事,每個人都有權選擇他們的生活。」

  「只是,她快樂嗎?」

  快樂是很難肯定的,至少凱文這麼想。

  譬如說,他做完一單大買賣,賺了錢,他很快樂。在向「錢」看的社會裡,錢或大或小的代表看快樂。譬如說,那夜他去酒吧,素施忙,對他不假辭色,他會失落,不快樂。卻又突然來了兩個老友,喝得醺醺,這也是快樂。

  他對快樂的要求不高,都是很直接,很表面的,他是這樣的人。

  又在素施的酒吧。

  一天不來他會若有所失,即使她不在,那種氣氛也是種安慰。

  他坐在老位子上。

  素施一直沒有出現,八點鐘,開始旺場的時候,風情萬種的老闆娘沒理由不來。他悄悄問經理,他搖搖頭。

  「最近總是這樣,連電話都不來一個。」

  「發生了甚麼事?」

  「誰知道。」經理還是搖頭。

  凱文是真心關懷,素施會不會病了?可是他運她家的電話號碼都不知道。素施並沒有把他當接近的朋友,他完全不知道她私人的一切。

  試看打靄文的手提電話,這兩個女人有很微妙的交情。靄文或會知道。

  「素施?」靄文笑,「你怎會想到我這兒?」

  「靈感。」凱文也笑。

  「她在我家,」居然有這麼巧的事,「告訴酒吧經理,今夜她不去了。」

  「我會。可是──」

  「好吧,」靄文善解人意,「素施有點醉,你來送她回家。」

  她說了地址。

  凱文如奉聖旨,狂喜的趕看去。

  狂喜的原因──他可以見到兩個心儀的女人。

  靄文家的精緻、高貴並不令他意外,她原就是那樣的女人,家若不這樣才叫人意外。素施醉眼半睜的躺在一張貴妃榻上,她在哼看一首日文味道很重的小調。

  「素施,懶得連酒吧也不去?」

  「見靄文好過見面目可憎的男人。」她說。

  「把所有男人都罵了,包括我。」

  素施白他一眼,轉向靄文。

  「叫這小子來跟我鬥嘴皮子嗎?」她說國語。

  靄文淡淡的笑,把親手切好的水晶梨放在她面前。

  「多吃一點,可以解酒。」語氣溫柔的。

  「酒不必解,一醉能解千古愁。」素施嚷看。她斜躺看的姿態十分美妙。

  「有甚麼想要拖到千古?」靄文不以為意,「你就是心眼兒窄。」

  「我若心眼兒窄,早就捧心吐血而死,」素施說,「我是不甘心。」

  靄文看凱文一眼,她是謹慎的,不想讓凱文知道得太多。

  「是不是我不該來?」他知趣的,「我可以立刻走。」

  「你走了誰送我?」素施坐起身。長髮長腿的她酒後特別醉人。

  「差點忘了我的任務。」他頗能解嘲。

  「你是個好人,只是太香港了。」

  「甚麼叫太香港?」

  「身為香港人,連這個都不懂?」靄文笑,「現實、市儈、向錢看。」

  「這不是罪啊。」凱文叫。

  「我們美麗可愛的素施要的卻是「愛情」。」靄文說,「你懂嗎?愛情。」

  凱文膛目結舌。

  愛情,誰會不懂?──又不是真正懂。愛情嘛,就是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為甚麼靄文問得這麼特別?

  「未成年的青少年都懂。」他說。

  靄文笑,素施也笑,兩個女人彷彿在笑他的幼稚天真兼無知。

  「難道不對?」他覺得難堪。

  「沒有有人這麼說。」素施吃一塊水晶梨,「告訴我。你每天去酒吧有甚麼目的?」

  「看你啦,與一些朋友碰面啦。去酒吧為輕鬆,沒有甚麼認真的目的。」

  「我說過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我當你是兄弟,我記得你要求過。」

  「那很好。希望你心口一致,否則──像我一樣,萬劫不復。」

  「你說你在等一個結果,你──在等一個人?」他問。

  素施吐一口煙,不答。

  煙霧繚繞中,神情竟是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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