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來到這片梧桐林,在這皎皎月下,萬葉落盡,獨有一種夢意的淒寒,直直進入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踩著滿地沙沙,卻是帶給項昱白晝繁忙中不曾有的寧和。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居然有人早他一步。那一身素白,與四周淡淡溶溶、清清淨淨的景致十分融契,或者根本就是一體的?在剎那間,他甚至覺得自己誤闖了一方凡人禁入的天地,竟不敢有絲毫移動,只是看著,直到理智讓他看清林中客為何人。
此人正是蘇意晴。
他慢慢走近,雖然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但是顯然未引起正深陷思考中的蘇意晴注意。
「你在這兒做什麼?」低沉的男聲驀地響起,打破這份寧靜。
意晴猛然一驚,不暇細想,反射地從懷中取出短劍,回身便是「唰!唰!唰!」三劍。
項昱完全沒有想過會是這種狀況,若非仗著武藝高強,反應靈敏,只怕這會兒身上已多出三個窟窿了。「你都是這樣回答別人的問題嗎?」
意晴看清來人後急忙停手,略略內疚地開口:「項昱莊主,真是抱歉,我不知道身後的人是你。」
項昱略帶諷刺地一笑。「好俊的劍法!敢問師承?」
「這很重要嗎?」她還劍入鞘。
項昱嘴邊仍懸著那莫測高深的微笑,事實上自她那輕靈飄逸與凌厲精妙兼具的劍招,即可明白她的武功必曾蒙高人指點傳授。
她強自裝成鎮定如山的姿態,愜意地背過身子賞月。內心卻明白自己是在他精明直接的目光下狼狽逃開的。
「賞月?」
「嗯。」她似有若無地輕哼一聲,擺明了是在告訴他「請勿打擾」。
「蘇公子,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
咳!老天!這個人是太過駑鈍完全不懂暗示,還是極端聰明一眼看破她的真實情緒?
「嗯?」她回答──極其不願地。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嗎?需不需要人手幫忙?」項昱輕輕躍至她面前,盯著她白皙的臉,用自己猶不知曉的溫柔說道。
「人是找著了。不過,死了。」
「既是如此,蘇兄何不在敝莊多盤桓數日?」也許是「他」這種簡促的回答中不經意流露出漠然和無助,讓項昱幾乎是衝動地脫口而出。這句話嚇了自己一跳,這不該是平日謹慎理智如他所會說的。
意晴遲疑了一會兒──待在一個自己恨入骨髓的仇家親手所建立的地方,這樣好嗎?或者,她該留下來,以項國夫珍愛的兒子、家產作為討血債的對象?但是,心底深處隱約傳來一個微弱卻清晰的聲音,提醒她這種子還父債的方式並不正確,更不公平。
掙扎半天,她仍緩緩地點了頭──她決定暫時留下好好觀察一番。倘使歸雲莊在項昱手上仍進行賣友求榮、禍國貪利之事,她會傾己之力不惜一切與他周旋到底、至死方休;假若如此齷齪事已隨項國夫的死而盡成歷史,那麼也無需瘋狂嗜血地為復仇而復仇。
項昱見「他」沉思不語,表情明暗陰晴連轉好幾重,心竟似受到牽引一般也跟著轉。他不懂自己急切希望能得到「他」應許的殷殷心意由何而來,也不懂為何在「他」終於頷首後會有被喜悅淹沒的感覺。而這個連男子中等身長都不及、面容「漂亮」的蘇亦卿,他──更不懂。
儘管項昱外表偽裝得十分沉靜,但以往忠貞不二的眸子這回卻選擇了背叛,心細如意晴自然將這情緒盡收眼底。暖意瞬間如入無人之境地直闖進每個細胞中,醺得她有些昏昏沉沉,陶陶然渾忘了自個兒。
直到一陣冷風吹來,她下意識地環抱身子,打了個哆嗦。
而他注意到了──立即解下自己的外衫逕自為「他」披上,還不忘輕輕叮嚀:「賞月也該記得加件披風外衣什麼的,怎麼就這樣癡癡傻傻地跑出來,嗯?」
再一次,項昱的體貼讓她感動莫名,彷彿從他的外衫上汩汩流注進自己體內的溫度。
驀地,她察覺眼眶開始發熱,似乎馬上就要濡濕一片。
害怕!她真的為這種帶著甜蜜暈眩的情緒化反應感到陌生。幾乎是突兀而倉促地,她將外衫反披回他身上,說道:「時候太晚了,我想回房歇息了。謝謝你的外衫。更深露重,莊主請多加保重。」
說完即迅速離開梧桐林。
項昱望著漸行漸遠終至消失的白點,猶不斷回想著「他」臨走前最後一句話──呵,那是「他」今夜說過最長的一句話呢!
嘴角微揚處──儘是溫柔意。
※ ※ ※
隔天一大早,平常非得侍女小硯台一拉二推、三催四請、五哄六騙才肯起床的應浣寧到是破天荒地全省了這些步驟,害得小硯台剛進門房時還以為是小姐在夢遊。當然啦,這種千百年難得出現的奇跡是其來有自的──浣寧直惦著昨日新交的朋友──白衣大哥蘇亦卿。
「亦卿大哥!」浣寧停在梧桐館門口,叩門輕喊。
連喚幾聲無人應答,也就不顧禮數地闖進去。果然──房內無人。
一陣心慌攫走她的思緒,難不成「他」走了?
正當她凝神沉思之際,一個人重重拍了她的肩頭。「你在這兒做什麼?」
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浣寧驚魂甫定看清來人後,大發嬌嗔,還以一掌。「瑋表哥,沒事老愛嚇人,姑娘我的三魂七魄可去了一半啦!你得補償我。」
項瑋撫著中掌的肩頭,心想:這小妮子人小力氣倒不小。臉上卻依然擺著一副自認能顛倒眾生的笑容。「你反正個兒小,要這麼多魂呀魄呀的作啥?我瞧這一半呢是剛剛好,所以我可不必補償你什麼吧!倒是你,是不是該給些報酬呀!好答謝我為你除去多餘的一半。」
浣寧齜牙咧嘴回了他一個鬼臉,嘟嚷道:「得了便宜還賣乖。既然你想要得到報酬,我就報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