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白衣佇立林中,袖帶飄飄,恍若欲乘風歸去的天人,而蕭聲嗚然,竟有說不出來的悲涼。項昱緩緩走近,直到一曲吹罷才淡淡說道:「你有心事?」
意晴沒有被驚嚇到,只是有些意外地轉過身與他相對。「是你。」
兩人怔怔相對,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開口,甚至覺得人聲會糟蹋這樣的夜、這樣的景。
「我想……」意晴微弱的聲音還是先打破了原本無語的局面。「我……我還是想離開,謝謝莊主的款待。」
要走了?他心底驟然升起一千個、一萬個不願和不捨,很強烈地知道──如果任憑眼前的人就這樣離去、就這樣走出他的生命,留下的一定只有自己無盡的後悔。一瞬間深沉的恐懼掛住了他──如果蘇亦卿堅持,那他又能如何挽留?
「你……你離開後去哪兒?」他第一次發現開口說話也可以這麼艱難。「回家?」
「家?早沒了。」她笑得淒涼,淌血八年的傷口在一日之內接連被觸碰,除了痛還是痛。
「既然如此,何不留下?你也知道寧兒有多希望你能留下的。」他無法假裝平靜,語氣中有著明顯的焦急,並在心底默默多加三個字:還有我。
「我明白,也知道你們都待我很好,」意晴極力壓抑內心動容的狂潮。「就是因為如此,我更不能留下來拖累各位。」
「這……話從何講起?」
躊躇半晌她才徐徐說道:「我必須為先父報仇、為亡弟報仇、為我家族中的人報仇。而仇家之一已死,另外一個我還沒調查出來確切的禍首,但我肯定那絕非好惹的角色,如果我的任何行動稍有差錯,或者被發現我與貴莊有關係,屆時,三、四百人會因我而慘遭池魚之殃的。」
「哦?如何難對付?」項昱強抑著乍聞時的心驚肉跳,冷靜地問。「歸雲莊的力量也難以擺平?」
她搖頭不語──再怎麼說,她那個未知的仇家是擁有調動金國兵馬大權的,歸雲莊在北方雖可以呼風喚雨,但若是被數以萬計的金兵圍攻……
看著「他」一臉凝重,只怕對方的來頭很大,為「他」的擔憂和不安讓項昱忘情地執握「他」的手,急急道:「既然知道對方不容易應付,既然知道行動有可能失敗,又怎麼容許自己單獨出手,這麼草率的決定就像在玩命一樣!還有,我警告你──從你踏進莊裡的第一步起,莊裡所有的人就注定與你脫不了關係,所以你不能輕舉妄動,絕對不能!」
這麼強硬的話卻深深深深地撼動了意晴,而她發現自己又再一次該死的感動了,而且──毫無招架之力。
「但是,今晚的事你也瞧見了,我實在不願成為破壞你們表兄妹情誼的罪人。我想我還是離開比較好。」她執意要作最後的掙扎,只是,聲音軟弱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敢走?」他低吼一聲,抓著「他」的手忽地收緊。「你走才真成了破壞我們表兄妹情誼的罪人。想想,你若走了,寧兒準會認定是我這大表哥招待不周,還有,項瑋一定會被認為是逼你走的罪魁禍首。瞧!咱們表兄妹的情感就因你的遠走而毀於一且,難不成這樣的結果是你所樂於見到的?」
「這……」她訥訥不知該說些什麼。真該死!他的口才實在有扭轉乾坤的威力!而自己辛辛苦苦建立的決心就這麼不堪一擊地霎時崩潰。
「留下來吧!」項昱將聲音放輕放低放柔,更是令她無法抵擋。
終於,她──答應了。
看著他無掩飾的狂喜眸光,她心裡的躁動像蠟染般逐漸在頰上醉染成酡紅一片,有些靦腆地低下頭去,卻不意發現自己的手被他溫暖厚實的大手緊緊包住,再也顧不得自己現為男兒身,急急抽出並背過身子以遮掩臉上彤雲。
項昱如蒙重擊,那種含羞帶怯的表情,以及最後那欲蓋彌彰的動作,呵!分明是女兒神態!如此說來,蘇亦卿過火的俊俏、瘦弱的體型、只有自己一半的食量就都可以獲得解釋,不是嗎?還有,適才因震動未曾留意,如今仔細回想──那雙曾經緊握的小手,纖若香凝,確實也不該為男子所有。
一陣喜悅襲來,竟致他幾乎把持不住,想立刻證實自己的臆測並非一廂情願。理智讓衝動暫且停住──揭穿真相恐怕會讓她不知如何自處而徒增尷尬,況且項昱實在不願給她任何理由,任何借口離莊去貿然復仇!
在意晴終於驚覺無意間露出馬腳的事實後,當場開始狠狠數落自己的不夠鎮定。唉!又無法使時間倒流!只好祈禱這位「看起來」精明的莊主是「虛有其表」,要不就是在剛才「突然」頭腦發暈,意識混沌、視線模糊,外加智力衰退。
可惜,她忘了那句至理名言: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呀!
她所能想到的應對方法,只有三十六計的上上策;逃回房裡吧!幾乎是昨夜的翻版,她在說聲晚安後即施展輕功,欲盡速離開現場。
豈料,項昱竟對著她的背影,運起內力洪聲喊道:「你的簫聲很美。」害得她一時分心,險洩了內勁自半空跌落。
而他唇邊的微笑,久久不能平復……
※ ※ ※
待在歸雲莊一個多月來,她已經逐漸適應這種平和的日子,原本心中被家仇磨礪的尖銳正隨著時日而圓鈍。這讓她感到害怕,徹底的害怕!恐懼像無孔不入的毒素,一點一滴地準備接收她的意志、她的理性、她的身體,甚至她的靈魂,她的生命。更令人沮喪的是,這藥石罔效的毒,不僅讓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慢慢慢慢地被吞噬、被埋葬、被淹沒,而且……竟如上癮般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她不是不明白成因為何,只是縱使心裡雪亮卻依然不能對症下藥──這個才是她所不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