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修的筆停了,她緩緩抬頭看他,笑意斂起,啞聲問道:
「爹,他連青天老爺的名字都記不住嗎?」
「是記不住。」樊則令柔聲道:「當年他也在法場,以為那小孩死定了,沒料想劊子手舉刀的那一刻,有個身穿官服的年輕男子策馬而來,當時那男子血流滿面,眼不能視物,還是有人拉住他的馬,他下馬二話不說,立刻阻止監斬官,在劊子手下留下那件冤案的最後血脈。為求畫作真實,我跟那老爺子一一對照朝中官服,才知道那件官服是都察巡撫穿的。」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低聲道:
「爹,你說過,沒有人會記得另一個人的所作所為。」
「我是這麼說過。」他承認。
「可是,我遇見了一個男人。他一點也不在乎誰會記得他,他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被他救過的小孩從六年前就來等著報恩了,現在你又告訴我,在這世上還有人不曾相識,卻在記憶中將他收起。」
「是啊,連我都吃驚。」來了阮府,才發現阮臥秋曾任都察巡撫,雙眼也失了明。「我完成了那圖來找你,才發現他的長相與我所畫的完全不符。現在也算是補償了吧。」看著畫裡的男子,極似阮臥秋。他並未與這人深交,畫出的圖只具形而未達神韻,但在油畫之中已是水準之上。
她沉默著,修補完最後的工程。外頭鳳二郎叫道:
「杜畫師,好了嗎?那混蛋已在正氣廳等著了呢!」
「好了好了。」她取出印章蓋上,拉過畫布,將鳳二郎喚進扛畫。「爹,你跟我一塊上正氣廳吧。」
「我只是個助手而已,何必過去?」
她跟他走到畫室門口,然後轉身笑道:
「難道你不想見見朝中權傾一時的東方非嗎?」
樊則令微微一笑,搖頭:
「我對此人並無興趣,當年我辭去宮廷畫師之名時,他正好受聖上恩寵,打過幾次照面而已。」
她沉默,又道:「爹,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教我的。你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人都得這樣才活得下去,可是,我一直在找一個推翻你所有想法的男人,而現在我找到了。我答應他,不對他玩心機、不隱瞞他,即使有些事明知道也不能說,我也不會瞞他。」
「是嗎?」
她暗暗吸口氣,道:「我就是太聽話了,所以一直不敢說。現在,我要說破了。爹,我一直想盡辦法挽留你,我才不管你心裡到底有多愛誰,我只知道你還年輕,不必追尋而去!」
「衡兒,你跟我很像,你知道嗎?」
「我知道。」
「有一天,你也會為這個男人走上絕路。」
她摸摸鼻子,笑道:「爹,我的自私是你教出來的,你也沒教過我什麼叫將心比心,你要自盡,我這個當女兒的想盡辦法也不允,它日我不想獨活時,那也得要看有沒有人鬥得過我了。這兩者可沒什麼牴觸啊。」
「你這丫頭……」
「何況,爹你還沒找著真正適合當你弟子的人,你要下黃泉,你的畫技就沒人留傳啦。」哎啊啊,說出來的感覺真好!以後明著來,再也不必絞盡腦汁,暗地阻止了。
樊則令目不轉睛地注視她離開,垂下視線沉思。她爹是頗負盛名的畫師,若是放棄她,未免太可惜了。
「杜畫師!」
樊則令回神,瞧見阮府女總管鳳春急忙奔來。
「小女已去正氣廳,鳳總管,你有急事?」
「今早我在服侍少爺用早飯時,忽然想到如果杜畫師臨時不及畫完,用這張畫能不能代替?這也是少爺的肖像,只是沒油畫那麼精細,原是要讓少爺求親的……」後來也不必用了,作畫的那個人近水樓台先得月了。
樊則令微微一笑,接過那幅畫,道:
「鳳總管不必擔心,油畫已送到正氣廳,何況,東方大人要的是油畫,而非中原畫法——」沒說出他這個助手才是正牌畫師,隨意攤開畫,而後一怔。
「是不是真的很像我家少爺?陳恩說杜畫師是假冒的,我從不信。能將少爺畫得十足像的,她是第一個。以往的畫師只能畫出少爺現在的氣質,她從未見過少爺以前當官的模樣,卻能將當年的神韻抓個十足,怎會是假冒的?」
「神韻十足?」他沒見過當年的阮臥秋,自然不知其神韻有沒有相仿,但從此畫裡看到了堅定不移的信念跟平縣那老爺子形容的青天之相,跟現在稍有圓滑的阮臥秋多少有了出入。
「是的。神韻十足,我從沒想過會再看見少爺當年的模樣。」她輕聲道。
油畫首重寫實,將人物畫得唯妙唯肖不是難事,中原畫法多半人物無骨,比例不對,色彩平面,更無立體,即使肖像留傳後世,也不見得能夠遙想先祖相貌。
唯一勝過油畫的,就是其神韻……
神韻啊,能將神韻抓個十足,世上又有幾人?縱使對阮臥秋用了心,一雙眼看穿了都察巡撫的本質,沒有深厚的底子做基礎又如何能這麼隨心所欲畫出來?
指腹滑過肖像的色彩,明明無骨人臉,明明一點也不寫實,明明只有三分像阮臥秋的長相,卻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就是阮臥秋。
「樊爺?」
「我不喜中原畫法,只教了你底子,便讓你跟著我的路子走;你怕我自盡,所以只學幾分像……到頭來,你還是不知不覺跟著你親爹的路子在走了。我還該不該收你這個徒弟?」他喃喃著,心裡竟然懊惱起來了。
仰頭看天空,天藍無比,風卻陣陣地吹著。不知道這陣風吹過了他,會不會也吹到那遠處皇陵上……緩緩地閉上眼,自己的好勝心終究被挑起了。
這世上,又多了一樣他還沒有完成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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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作放在正氣廳的同時,東方非摸著扇柄,似笑非笑地瞧著鳳二郎忙裡忙外,再看向高懸的區額,最後視線落在那個穿著深紫儒袍的盲眼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