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亨轉側了臉,我有種感覺他在強忍著笑。
我氣憤到肺葉要炸開來,握緊拳頭,「你膽敢笑!」
他歎口氣,「你們兩個人都幼稚得要命。」
我嚎叫起來,「什麼?你竟把我與那兇手相提並論?」
「他到現在走路還一蹺一蹺,亞斯匹靈是只危險的動物,給有關方面抓到也有可能要人道毀滅。哈拿,過去的事不要再計較,馬大的下落還不明不白,我們別節外生枝。」
我怨懟的看著永亨,「你根本不瞭解我。」
「我瞭解。」他說,「我實在是想化解你們之間的恩仇,都是一家人。」
我的亞斯匹靈,我淒苦的想。
「看我買來什麼。」他到門口抱只籠子進來。
我一看就知道是什麼,冷如冰山的說:「我這輩子不會再養狗。」
「知妻莫若夫,我早料到你會說這句話。」他笑著打開籠子,「不是狗。」
一隻剛睜開眼睛的乳灰色小波斯貓蹣跚地自籠子裡掙扎著走出來,碧藍眼睛,圓面孔,可愛得不像話。
我仍舊板著面孔。
永亨自說自話,「叫什麼名字呢?叫露斯?叫幸運?」
我冷笑一聲,不語。
「還可以吧?」
永亨抓起小貓的脖子皮,遞到我面前來。
我只好伸手接過,白他一眼,「巨人這樣抓牢你的頸皮揪來揪去,你有什麼感想?」
「你養它吧。」永亨說。
「我再也沒心情了。」我歎口氣,「交給英姐吧。」
永亨說:「來,露斯,咱們去找吃的。」
我說:「什麼露斯,叫它碧眼兒。」
永亨還是很高興:「好,好。」
我也不能再出聲,把頭垂得很低。
英姐喂完貓,輕輕同我說:「覓得這樣的如意郎君,夫復何求。」聲音中無限寬慰。
我偷偷看永亨一眼,心中默認英姐所說字字屬實。
殷家那賊窩裡居然出了個好人,宛如污泥中的白蓮。
英姐說:「再同他鬥氣,我都看不過眼,去,去跟他說話。」
永亨兩手插在口袋中,看著我只是笑。
他真是遷就我。
他跟我說:「瑟瑟說令俠酗酒,剛才我去,也看見他喝得滿面通紅。」
我是巴不得梅令俠不快活,面孔上淡淡的,實則非常幸災樂禍。「不是新婚燕爾嗎?」
「可不是!如果他們快樂,那麼馬大的犧牲也有價值。現在三個人都苦悶不堪,真不曉得令俠打的是什麼算盤。」
「他只不過想花錢花得舒服,可是這年頭,除非閣下花的是自家的錢,在別人手底下討生活總是屈辱的,他才弄明白這個道理,可惜已經太遲。」我說,「他覺得馬大諸多為難他,所以棄馬大去就殷瑟瑟,結果還不是一樣。」
永亨又改變話題說:「哈拿,你越來越瘦,要小心身子,別鑽牛角尖。」
我埋怨他,「你那些朋友,一點都幫不上忙。馬大到底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不是沒有消息,有人見過她,不過當時她還跟令俠在一起。」
「那是成半年的事。」我心煩氣躁。
「少安毋躁。」永亨說。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短促響了一下。
多年來我想將那隻老式門鈴換過,改裝那種叮哇叮叮噹的電子鐘,但媽媽不允。老門鈴一向沙啞刺耳,今天尤其如此。
「英姐呢?」我問。
「她在跟貓玩。」
我站起來,走到門前,猶疑一刻,才把門打開。
是永亨叫出來的一一
「馬大!」
馬大回來了。
我一把抱住她。「媽媽,媽媽,馬大回來了。」我大叫。
媽媽與老英姐是跑出來的。
馬大很憔悴很髒,神情呆木,頭髮油膩潤濕,好像多日未洗。衣服也拖拖拉拉,她彷彿在不知名的地方流浪良久,步行許多路才到達家裡的樣子。
最顯著的是,她的腹部已經恢復平坦。
我吞下一口涎沫,事情再明白沒有,孩子已經失去。
我與媽媽扶她坐下。
馬大的黑眼圈使她看來老了十年。
她嗚咽的叫:「媽媽,媽媽。」
媽媽緊緊抱住她,「傻孩子,天大的事,媽媽照樣愛你。你肯回來就好。」
永亨笑說:「沒事了沒事了。馬大彷彿有點感冒,我叫醫生來瞧瞧她。」永亨永遠顧著別人的自尊。
永亨給我使一個眼色,我隨他出去。
「馬大受了很大的震盪。」
我急問:「孩子呢?」
「看樣子是小產了。」
「多麼可惜。」我心痛的說。
永亨歎口氣,「是她的身體與她的孩子,她有權做主。既然已經回到家裡,咱們什麼也不要提。」
「是。」我點點頭。
但這些日子她在什麼地方出沒?她是怎麼回來的?為什麼整個人破爛若此?
永亨說:「這一切只好慢慢問她。」
醫生抵達,替馬大詳細檢查後,同我們說她的身體非常差,要好好調理,約一星期前她做過一次十分危險的人工流產手術(正是我劇烈腹痛那一日),更要妥善的護理。他千叮萬囑的走了。
媽媽很樂觀,她說:「年紀輕輕,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好好養一年半載就沒事。」
過了幾天,馬大的精神漸漸好過來,可以蹲著與碧眼兒玩,我很覺安慰。
我同她說:「把碧眼兒送給你好不好?」
她仰起頭,想很久,才說:「好。」
從此她走到什麼地方,這隻貓總是跟著她,睡覺也在一起,一人一貓都出乎意料之外的靜。
但是,但是大家都覺得寧靜得不對勁。
永亨忍不住同我說:「你可覺得馬大有點恍惚?」
我看著他那肅穆的面孔,「沒有呀,你發現什麼?」我言不由衷。
「她對很多事,都不復記憶。」永亨的面孔向著別處。
「經受那麼大的打擊,又失去孩子,神態當然呆鈍一點,你不能叫她跟以前一般的活潑。」
永亨遲疑一刻,「不,不止這樣,你有沒有發覺她沒有什麼哀傷?」
我冷笑,「根本沒有值得哀傷的事,過去已屬過去,創傷終會平復,我巴不得她這樣想得開。」
永亨說:「我怕不是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