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車載了母親走。
在電梯中,我覺得有一撮灰掉在眼中,還是滾下一串眼淚,炙熱地燙著冰凍的面頰。
真肉麻,太過自愛的人叫人吃不消,女兒已隨時可以嫁人,還有什麼資格縱容自己,為小事落淚。
我溫習至凌晨不寐,天露出魚肚白時淋浴出門吃早餐去。
考完試步出試場,大太陽令我睜不開雙目,睡眠不足的我恍惚要隨吸血伯爵而去。
「之俊!」
我用手遮住額角看出去。看到羅倫斯給我一個大笑容。他坐在一輛豪華跑車裡。
「唉,」他笑著下車,「之俊,原來你是楊之俊。」
我坐上他的車,冷氣使我頭腦清醒,簇新的真皮沙發發出一陣清香。
「是,我是楊之俊。你不是一早就曉得?」
「之俊,我是葉世球啊。」
這名字好熱,他面孔根本就熟。
「唉,我是葉成秋的兒子。」他笑。
輪到我張大嘴,啊,怪不得,原來此花花公子即是彼花花公子。
「之俊,」他好不興奮,「原來我們是世交,所以,有緣分的人怎麼都避不過的,我總有法子見到你。」
我也覺得高興,因對葉成秋實在太好感,愛屋及烏,但凡與他沾上邊的人,都一併喜歡。
怪不得老覺得他面熟,他的一雙眼睛,活潑精神,一如他父親。
「你是怎麼發覺的?」我問。他略為不好意思,「我派人去查你來。」
我白他一眼。就是這樣,連同吃咖啡的普通朋友也要亂查。他大概什麼都知道了。
「我們現在可以做朋友吧?」
「朋友沒有世襲的,葉公子,我同令尊相熟,不一定要同你也熟。」
「咄!我信你才怪,女人都是這樣子。」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葉世球。」
廣東人喜歡把「球」字及「波」字嵌在名字中,取其圓滑之意。正如上海人那時最愛把孩子叫之什麼之什麼,之龍之傑之俊之類。
「世球,我們要到什麼地方去?」
「你現在想做什麼?」
我不假思索:「睡覺。」
他立刻把握這個機會,做一個害羞之狀,「之俊,這……我們認識才數天,這不大好吧,人們會怎麼說呢?」
我先是一呆,隨即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這個人,我開始明白幹嘛他會吸引到女人,不一定是為他的經濟情形。
父親不會明白,父親老以為母親同葉伯伯在一起是為他的錢。
「說真的,到什麼地方去?」他問。
「帶我去吃咖啡。」
「我同你去華之傑,那裡頂樓的大班咖啡室比本市任何一家都精彩。」
「我去過,我們換個地方。」
他訝異地說:「爹說你長大後一直與他維持客氣的距離,看來竟是真的了。」
「你與葉伯伯說起我?」
「是,他說你有一個孩子。」
我點點頭。
「她已有十七歲?」葉世球很驚奇,找我求證。
「快十八歲。」
「這麼大?我不相信,之俊,你有幾歲?」
「問起最私隱的事來了。」我微笑。
「不可能?你幾歲生下她?十五?十六?未成年媽媽?」
我仍然微笑,並不覺得他唐突,他聲音中的熱情與焦慮都是真實的,我聽得出來。
「世球,你三個問題便問盡了我一生的故事。」
「可不可以告訴我?」
「不可以。」
「之俊,不要吊我癮。」他懇求。
「這是什麼話!」我生氣。
「我去求我父親說。」
「他也不知道。」
「你真有個孩子十八歲了?」
「真的。」我說。
他搖搖頭噓出一口氣,心不在焉地開著車。
這個花花公子對我發生了莫大的興趣。
「這麼年輕帶著孩子生活,很辛苦是不是?」
我側過面孔,顧左右而言他,我早說過我最怕人同情我。
我說:「關太太開心得很,為這件事我真得謝謝你。」
「之俊,你一個人是怎麼支撐下來的?」
「我做人第一次這麼鬼祟似的,不敢看關太太的眼睛。」
「之俊,你真了不起,父親說你一直自力更生,現在更做起老闆來,聽說你念夜校也是真的。」
「要是關太太發覺我們一道吃咖啡,你猜她會採取什麼行動?」
「而且他說你的私生活非常拘謹,並沒有男朋友。」
我一直與他牛頭不搭馬嘴:「我是不是已經介入三角關係?」
他拿我沒法,「你母親長得很美,我看過她以前的照片。」
我終於有了共鳴,「是的。」
「跟你一個印子,」葉世球說,「父親給我看她在上海海浴的照片,真沒想到那時已有游泳衣。」
我忍不住笑起來,「那時不知有沒有電燈?」
「她是那麼時髦,現在還一樣?」
「一樣,無論在什麼兵荒馬亂的時刻都維持巔峰狀態,夏季攝氏36度的氣溫照穿玻璃絲襪,我怎麼同她比,我日日蓬頭垢面。」
「可是她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五十一。」
「仍是老年人,不是嗎?」葉世球問。
我說:「她聽到這樣的話可是要生氣的。」
「你們一家真夠傳奇性。」
「是嗎,彼此彼此,這些年來,我們也約略聞說過葉家公子你的事跡,亦頗為嘖嘖稱奇。」
他笑,「百聞不如一見?」
「葉伯伯真縱容你。」
「不,是我母親。」他臉上閃過一絲憂色,「由她把我寵壞。」
「我們也知道她身體不好。」
「已經拖到極限。」他唏噓地說。他把我帶到郊外的私人會所,真是個談心的好地方。
「你真閒。」我說。
他有點愧意。他父親可由早上八時工作到晚上八點,這是葉伯伯的生趣,他是工作狂。物極必反,卻生有這麼一個兒子。
我看看表,「下午三時之前我要回到市區。」
「之俊,別掃興。」
「無論怎麼樣,我是不會把身世對你說的。」
「你知道嗎?」他凝視我,「我們幾乎沒成為兄妹,如果你的母親嫁了我父親……」
「你幾歲?」我問。
「三十一。」
「姐弟。」我改正他。
「你倒是不介意把真實年齡公之世人。」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