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底一涼,倒不怎麼害怕。
但是我笑得相當勉強,我伸手摸摸翡翠屏風,「依你說,這架屏風是真的,博物院那座是假的?」
瑞芳說:「我所不明的,他們為什麼不瞞著我們?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
「瑞芳,」我與她坐在床沿,「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不必追究朋友的來龍去脈。」
「可是他們有什麼意圖?」瑞芳懷疑的問。
「放心,不會是謀財害命。」
「你還說笑?」瑞芳問,「你不怕會捲入別人的漩渦?」
我搖搖頭。
瑞芳歎口氣,「只要他們醫得好盼瞇……」
有人敲門,我開門,門外是宋路加。
他說:「我們少爺在書房。」
「好,我馬上來。」
瑞芳說:「我收拾行李,少堂,你替我向宋醫生說聲對不起。」
宋三帶我走到書房,我看見兩個人正坐在那裡下棋,面向著我的是宋家明,背著我的是一個女子。
宋三微笑著向我擺擺手,暗示我坐下,然後他退了出去。
那女子想必是宋榭珊了。她背著我。黑髮挽成低低的一個髻,非常普通而老式的樣子。一件黑色絲旗袍是寬身的,我連她的身材都瞧不見。
他們在下圍棋,因為棋盤是特製的一張矮茶几,所以我把那一盤佈局看得一清二楚,同時也看到宋夫人的一隻右手臂,她的手臂是雪白的。
我想上前去謝她,但是他們夫妻倆全神貫注的在下棋,我不好意思打擾。
我只是看著他們兩個人。同時又擔心宋夫人會忽然轉過頭來,更擔心她一轉過頭來,而我看到的只是個姿色平常的女人。
棋盤上正在比氣,已到「長氣吃五眼」的結果。白子尚有兩口氣,而黑子也只有一口氣了。
宋夫人執白子,宋家明執的是黑子,看樣子這盤棋還有得下的。
我正看得入神,宋路加又回轉來,看見我還坐在那裡,向我笑笑,故意地輕輕咳嗽一聲。
宋家明這才抬起頭來發現我。他馬上笑著站起來。
我剛想與宋家明打招呼,宋夫人卻緩緩的轉過頭來。
我一看到宋榭珊的臉,便呆在那裡,連話都不會說了,只見她臉色蒼白,若有病容,臉上無半點血色,更顯得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誰也不知,此時一見宋榭珊,我心頭不禁湧出「美若天仙」這四個字來。她肌膚晶瑩如玉,週身猶如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似幻似真,實非塵世中人。
我不知道呆了多久,發覺宋家明已緊握著我的手。
我連忙鎮靜下來,結結巴巴地說:「宋太太,那次在海德公園真是難為你了,不知傷得可重?」
宋家明低低說:「小事情,小事情。」
這時瑞芳也下來了,她看到宋榭珊,跟我一般的呆住半晌,然後就急急地與她握手道謝。
宋家明問:「小盼瞇呢?」
瑞芳答:「睡著了。」
瑞芳的應對姿態非常得體,但是在座的人都看得出她對盼瞇醫病這件事是緊張的,甚至可以說她這次在聖誕到瑞士來,百分之九十九是為了替盼瞇動手術。
當天晚上我們看到了約翰、保羅與路加。他們三兄弟侍立在宋家明夫妻身邊,的確恭敬有加,但卻又沒有下人的意味,我注意到當宋氏夫妻坐下的時候,他們三兄弟仍然站立。只有吃飯的時候,大家才一起坐。
馬可沒有回來。
宋家明決定第二天清晨,趕在節日前替盼瞇動手術。
瑞芳在客房裡難以成寐。
我坐在那架翡翠屏風前與她談別的事。
我說我一生中沒見過美女,其他的女人看上去只要順眼便算是美女,可是宋榭珊的容貌能夠令人為她赴湯蹈火。
瑞芳說:「她一整夜除了微笑,並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美是美麗,可是不像活人。」
我點點頭。
「連年齡都看不出來,說她二十五可以,三十五也可以,毫無蛛絲馬跡可尋,整個人是一幢大理石像,」
我問:「她今天可沒有戴首飾,她鑲了那麼多首飾幹嗎?」
端芳說:「這倒可以理解,我也不戴首飾。咱們家到底也不是暴發戶,女人們上超級市場也得戴著幾百卡拉鑽石。」
我打個呵欠。
「如果他們真是我們想像中的他們……」瑞芳說。
我說到正題上去:「你是決定要為盼瞇動腦部手術?」
「是。」
「女兒是你生的,」我說,「這種決定由你來做比較好。」
瑞芳把寧波人的倔強施展出來,「我知道危險程度強,但是我已經決定了。」
「她會有生命危險?」
「不會,宋家明醫生是國手。」
「國手也不是神仙。」
她沉默。我走過去看盼瞇,她睡得正熟。
瑞芳一直坐到天亮,我睡醒時張開乾澀的眼睛,看到她坐在窗前。
我走過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朝窗下一指。我看到一整個園子的風信子花。
宋醫生把盼瞇帶到醫院去,又帶了回來。手術的時間最後定於明早。
盼瞇抱著我的脖子,偷偷的笑,然後跟我說:「爸爸,我看到有很多白鴿。」
我聽不明白,看著瑞芳。
宋夫人這時微笑說:「在醫院馬可看她無聊。變魔術給她看。」
瑞芳笑問:「是變白鴿?」
「是。」
「馬可來了?」我問。
「是。」她仍是微笑。
瑞芳說:「沒想到馬可還能變魔術。」
她與宋榭珊攀識起米。
宋榭珊很平易近人,她安慰著瑞芳:「家明的手術做得很好,你不必擔心,明天我們去看他。」
瑞芳蒼白起來,「看手術?不不,我不去。」
就在這個時候,宋馬可推開會客室的門進來。
幾日不見,他益發英俊了,一隻手上纏著紗布。他先叫:「榭珊——」然後看到了我們,「季兄。」他跟我打招呼。
宋榭珊跟他說:「你爹爹找你呢。」
「我這就去。」他說。
瑞芳笑:「多謝你變鴿子給盼瞇看。」
「哦。那是我拿手好戲。」他眨眨眼。